被布包裹盘在脑后的辫子夹着银丝, 这位脸上带着深深法令纹的妇人一坐下,就让崔氏母女大气不敢出。
只能眼睁睁看着曲三抛下她们离开。
气氛非常压抑。
妇人抿了抿嘴,嘴角的法令纹更深了。
她先自我介绍, “我姓方,你们称呼我方娘子即可。”
没等崔氏母女开口,她继续道。
“我是报馆的一位报人, 专门为报馆采集信息,这次被指派来记录您二位的信息。”
“接下来我会询问您二位一些问题,请如实回答, 若是有冒犯之处, 还请担待。”
崔氏抱住女儿,鼓起勇气道, “您问吧, 我们如实回答。”
……
“好了, 您看看记录跟您所说是否符合, 要是没问题, 请签字。”
崔氏露出一抹自卑神色,“奴家不认字。”
崔氏推了推自己女儿, “宁儿认识几个字, 她爹以前教过她。”
方娘子看了一眼如同稚子的少女, 眼里闪过一丝可惜。
“不要紧, 我读给你听。”
方娘子读了一遍, 崔氏点头,“都对。”
“那就按手印吧。”方娘子掏出印章先按了,再指了个空白位置示意方娘子按在那里。
忙完后,她将牛皮纸将几张纸包起来放入羊皮包里,这才对母女二人道:“你们跟我走, 先给你们安排住的地方。”
崔氏拉着女儿跟着方娘子走到外间,郑掌柜热情招呼她们。
“这么就走了?”
方娘子没带一点笑,公事公办道:“是,天色不早了,给她们安排住的地方。”
“那明日是不是?”
郑掌柜指向房顶,好奇询问。
方娘子皱眉,“这个会有人接手,掌柜还是不要知道太多。”
“行行行。”郑掌柜轻轻拍打自己的嘴,“我不问就是。”
旁边曲三交待崔氏母女,“这事完了后,以后好好过日子,人活着才有希望。”
崔氏吸了吸鼻子,直接跪下,“奴家给恩公磕头,要不是恩公,我们母女恐怕时日无多。”
她旁边神智宛如幼童的女儿见母亲跪下咧嘴一笑跟着跪下。
“别别,快起来!”曲三想将人扶起来,又限于男女大防不敢去扶。
崔氏带着女儿叩了三个响头起来了。
方娘子见状领着二人出了酒楼,坐上牛车离开了。
牛车往西,穿过几条胡同,在一处比较狭窄的胡同口停下。
崔氏拉着女儿跟着方娘子停在胡同尾的一处宅子。
方娘子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里面才有人来开门。
是个面容慈善的妇人。
方娘子指着母女二人道:“给她们安排房间,让她们好好休息一晚。”
崔氏见方娘子将她交给别人,有点紧张,那门内的妇人带着笑冲她点点头,“外面冷,快进来。”
方娘子把人送到就转身离开了,她还要将材料送回报馆。
崔氏拉着女儿紧张跟在妇人身后。
妇人安抚道:“别怕,大家都是可怜人,都是走投无路奔着一条活路来。”
当崔氏坐在温暖的炕床上才知道这个宅子住了五六个人,全都是经历凄惨的女人。
听其他人说自己的经历,崔氏也控制不住倾诉欲望,将自己过往说了出来。
最后她红着眼睛道:“老天爷开眼,总算是给我们一条活路!”
***
风寒好后,宝音多了咳嗽的余症,倒也不是多重,就是喉咙痒,忍不住想咳嗽。
“娘娘,川贝冰糖雪梨好了。”兰儿提着从御膳房送过来食盒过来,将一盅冰糖雪梨取出放在宝音手边。
宝音接过去,几口吃了,也不知是不是真起了效,咳嗽没那么频繁了。
“蓝玉可派人去接?”
“去了,马太监亲自去接。”
兰儿谨慎提道:“娘娘,皇贵妃派人提醒,说咱宫里召见宫外的人太过频繁了。”
宝音无所谓道:“这是皇上答应的,皇贵妃要是有意见可以跟皇上提。”
“……”
“娘娘,纳兰府上小少爷满俩月了,递了贴子进宫,您看可要给些赏赐?”
宝音这才意识到自己那未曾蒙面的幼弟出生已经两个月了。
因继母生产不顺,多做了一个月月子,幼弟的满月礼也推到了这个月。
其实还有另一个原因,上个月宝音跟家里闹得僵,都闹到打官司的份上了,他们也不敢奢望宝音来给脸面,这不安安分分一个月,才试探性递了贴子。
宝音闭上眼,纳兰家的那点事早不被她放在心上了。
实话实说,在这个世俗限制内,纳兰佟桂给足了她能给的自由。
她所有的怒气,那股想要跟世界同归于尽的愤怒源于这个世界对女性的直白压迫。
“出银子让内务府打个金长命锁,再取几样没有宫中标记的东西给府里送过去。”
希望纳兰府真懂了,她愿意给,他们才能拿。
蓝玉很快被接进来,宝音看她鞋都湿了,赶紧让她换鞋,换下的鞋也拿去小厨房烤了。
天冷后,宝音搬到暖阁住,也不爱让宫女太监们守着冷冰冰的宫殿,一个个年纪都不大,干脆赶去小厨房烤火取暖去了。
“格格!”蓝玉吸了吸鼻子,眼睛亮的惊人,“那件事已经办成了,接下来该怎么做?”
宝音很不耐烦朝廷办事拖拖拉拉,一件官司今日踢给刑部,明日踢给大理寺,后日又退给内阁,转眼就渺无音讯了。
各个衙门既然推来推去,那就不要怪她出绝招了。
“传话的人安排了吗?”
“有,寺庙借住了不少穷秀才,只是帮着说几句话,又不影响名声,愿意的有不少。”
宝音闭目思索,觉得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宜早不宜迟,明日吧。”
***
这日是个好天气,难得阴云散去出了太阳。
京城各个主道开始忙碌起来,官府拉徭役来铲除城内的积雪,避免雪化后城内出现内涝。
正阳门前的大街上,各个商铺都出了人将自家店门口的积雪铲出去,方便服役人员将雪拉走。
日头高照,街上人组建多起来,没人注意到一对穿着破破烂烂的母女走到正阳门前,然后在守门士兵眼皮底下脱鞋抽打门口的石狮子。
一下一下,声音回荡在士兵耳中,看门的士兵头一次碰见这种事,一时没反应过来阻止。
周围忙着铲雪的人都停下手里的活看了过来,然后就见抽了几下石狮子的年长女人举着一张纸跪下来,声音凄厉喊道:“我有冤情,求青天大老爷给条活路!”
宛平县衙。
知县王养濂套上厚棉服和师爷匆匆往外走。
师爷给他介绍情况。
“是一对母女打正阳门前石狮子鸣冤,守门士兵头一次遇见这种事,还是听周围百姓说起才明白,人已经押送到县衙了。”
“明府这事闹得很大,正赶上清理积雪,目睹的百姓太多了,压不下去。”
王养濂也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民间百姓只知道击鼓鸣冤,却不知道衙门前的鼓那是紧急情况下召集衙役用的,百姓私自去敲不管多大冤情,肯定要治个扰乱公堂秩序的罪名。
先打再审理案件。
要是跪午门、长安门叩阍或是拦御驾喊冤,那就得最好边关充军准备。
几种选择下,正阳门打狮子鸣冤付出的代价最小。
衙门也就稍作惩罚,案子还是要接。
快到前衙门时,王养濂脚步慢下来,脸上带着思索,“易工,你说这背后是否有人教唆?”
普通百姓可不知道打石狮子鸣冤这个法子。
师爷摇了摇头,“属下猜不透,明府先审问,若是背后有人,想来很快就知道对方的目的。”
王养濂也是同样想法。
“先打二十大板!”
王养濂做上大堂,在诸多过来看热闹的百姓目光下,先丢了二十支白头签将人打了一顿。
没多久两母女挨完打相互搀扶着进来。
王养濂一拍惊堂木,“尔等有何冤屈要告?”
年长妇人扑通跪下,“求青天大老爷奴家做主,赏奴家一条活路!”
栅栏外百姓指指点点。
王养濂又拍了一下木头,“公堂不许吵闹!”
他一脸严肃看向堂下,“你二人是何身份,路引何在,有何冤屈要诉?”
年长妇人拽住年少的女儿跪在地上道:“奴家崔氏,夫家姓刘,夫君为新城知县刘永和,康熙十八年地震,我夫君赈灾时不幸感染瘟疫病逝。”
“之后奴家便带了女儿扶棺回济南安葬……”
说到这里她失声痛哭道:“谁料这一回去就入了魔窟。”
“先是族中长辈以办丧事为由举办宴席,足足吃了两个月,奴家夫君迟迟未能入葬,族中长辈几次推脱,不久便有催债的人上门,原来族中长辈以办丧事为由借了印子钱,利滚利奴家还不起,被抢走了所有积蓄……”
“祖宅也被族里以夫君无子为由夺走,奴家和女儿身无分文被赶出家门,还背着债,最后被催债人带去做暗娼偿还欠债……”
崔氏哭得撕心裂肺,“奴家不明白奴家做错了什么,千里迢迢来京城,就是想青天大老爷给奴家和女儿指一条生路!”
栅栏外百姓声音消失,偌大衙门只听见妇人伤心到极点的声音。
围观人群中,几名年轻书生一脸怒气,正所谓刀不砍自己身上不觉得疼。
他们是知道民间有吃绝户这种陋习,可也以为仅限于寻常民户家。
要知道眼前这可是一县之主的家眷!
他们这些秀才举人未来派官很大可能也是外派从知县做起,知县被吃绝户令他们狠狠代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