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稻草突然锋利起来, 总是寻找空隙试图刺破他露在外面的皮肤。
鄂伦岱猛然坐起身,“不对,你说得不对, 我没有当他是圣人!”
他抓着额头,冬日里脑门上多了一寸长的发茬,毛茸茸的头顶靠后是根细长的小辫子, 像极了后世七八岁还不舍得剪去胎辫的孩子。
“他……”
鄂伦岱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因为跟父亲对着干,他连四书五经读得都不怎么通顺。
“他怎么配跟圣人相提并论?”到最后鄂伦岱语气不屑道。
邓铮嘴角含笑, 伸手往草下面摸了摸, 摸出一盒火柴和一个沾了些油的破布来。
他起身点燃,将破布点燃后放入一个阴干的泥碗里。
微弱的亮光将不大的室内照亮, 难闻的劣质灯油不断传入鄂伦岱鼻中, 闻久了有点眩晕。
“这番话可不兴许说。”
或许说出了心中的烦恼, 鄂伦岱对他有些亲近了, 话语中满是困惑。
“我没有错, 是他做错了事,为何我不能说?为何世人反而站在他那边?”
他不理解, 他认为自己是大义, 偏偏世人眼里他才是那个魔怔了的人。
邓铮像是一个良师, 在引诱一只迷途的羔羊, “你看这个碗, 世人就如同这碗水,律法、道德、规矩就如同碗壁一般圈束着所有人。”
“人都是思安的,一旦有人试图打破碗,规矩破了,乱世也就来了, 在乱世人命如草芥,所以这碗壁自然是被所有人守护。”
“他们不一定不知道一些道理是歪理,只要有利于他,就值得守护。”
“例如孝道,孝道是一个人的底线,连孝道都不遵守的人则畜生不如,这是天下人共同遵守的准则,一个不孝的人你不能指望对方遵法忠君。”
见鄂伦岱眯着眼睛,眼里满是不赞同,他笑着问:“你说你讨厌你父,你家乡可有传出你不孝的消息?”
”当然有,我堂哥一家,我堂妹夫都知道,我爹可是非常乐意宣传我的不孝之举。”
邓铮哂笑,“家人不算,外界可有留言传出?可有外人说你是不孝之人?”
鄂伦岱沉默下来,这自然是没有,出了家门并无人知道家中之事。
“你的父亲还是挂念你的,但凡对你恨之入骨,只要去官府一告,你就得挨仗刑!”
邓铮摇摇头,“真羡慕你,你的父母应该是爱你的,才将你养得肆意妄为。”
鄂伦岱很想反驳,却找不出可以反驳的话。
哪怕他心中再怎么愤恨那个男人,他也不得不承认自己是恃宠而骄。
呸,他才不是恃宠而骄!
“你说的我不认同!”他嘴硬道。
邓铮没跟他争辩,拍打了一下他的肩膀,“你小子还是见识少了,等走遍大江南北,见识多了,你就会发现家里那点事根本不算是事!”
鄂伦岱好奇地问,“听你口气,你去过很多地方?”
不大的空间内难闻的油味越来越重,邓铮干脆起身将门口的草扒拉开,让新鲜的空气进来。
他躺了回去,回道:“我呀早年就是个穷读书的,说句惹你笑话的话,我年轻那会儿总是厚着脸皮去地主家里借书。”
“后来靠给人写信,抄书为生,这几年稍微好些,可以给报馆投稿,有稿费可拿,这日子才慢慢安稳下来。”
“我在江南的时候最大爱好就是四处借书看,为了借书到处跑,去了不少地方也见过不少风景结识了不少人,看到了人生百态,你斤斤计较的那点事在我看来根本不值一提。”
他说起了一对恩爱夫妻一朝翻脸,丈夫对妻子下杀手,还污蔑妻子跟人私奔,实际上妻子尸体被埋在了院墙根脚下。
说起了年老的长者为了给自己治病,将孙女卖了,为了多卖点钱,将人卖给下三滥的地方。
说某个赌徒输红了眼,当街卖了妻女。
还说某位母亲为了失手杀人的小儿子,执意让大儿子顶罪。
他说了很多,因为他给这些故事添加了不少细节,仿佛他亲眼所见一般缓缓道来。
鄂伦岱听得出神,沾了油的破布早不知不觉烧完了,冷风灌进来,带来了新鲜空气,也带走的一丝暖气。
邓铮微笑着问,“你再看看,你家那点事跟这些算什么?有得比吗?”
鄂伦岱摇摇头,“你说的那些都是他人之事,我没有亲身经历过,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跟这些人比已经足够幸福了。”
”只是,这些人到底不是我。”
他没有个试图害死妻子的阿玛,也没有为一己之私卖孙女的玛法,他为长子,有幼弟,可幼弟无法动摇他的地位。”
他只是不甘愿。
“你说我父母是爱我的,可若这些爱不是无私的呢?”
他的阿玛或许是爱他,不状告他忤逆不孝是指望他支撑起门楣,他的母亲爱他是因为老了要靠他来奉养。
他年幼的时候以为父母对他的爱是无私的,长大后才发现阿玛更看重的是家族,那个贱婢之子就因为会读书对家族有贡献,就多次夸奖,对他则是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而额涅呢?
他至今无法忘记,知道父亲背叛的那一夜,额涅抱着他不停流泪,嘴里念叨她只有他了。
他以为自己是母亲的一切,从那一夜他长大了,事事跟阿玛对着干,用自己的方式守护额涅。
额涅却背叛了他,又生了一个弟弟?
他不敢深想,是认为他不堪信任,所以再生一个儿子做倚仗?
邓铮有些惊讶,反问了一句,“你怎么会这么想?”
“这时间或许有对儿女无私爱的父母,可绝大多数都是有目的的爱,生孩子的目的很多,有的是为了养老,有的是为传宗接代,也有的是为了家里多一些劳动力分摊一些负担。”
“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你何必耿耿于怀,你能保证你对自己的孩子是纯粹无一丝杂念的爱?”
鄂伦岱沉默下来。
正说着外面传出一声鸽子咕咕叫声,邓铮声音停了下来,竖起耳朵听,三声咕咕叫,他压低声音,声音里带着兴奋。
“快,快跟我走!”
“走?”鄂伦岱还想多问,却被邓铮拉着往外钻,他出去后摸黑拉着鄂伦岱往山的方向跑。
鄂伦岱跑了一会儿没力气了,可看着邓铮根本没有停下的意思,又咬牙跟上去。
“我们这是去哪里?”
邓铮离他五步远,声音被冷风吹散。
“当然是逃啊!”
鄂伦岱闻言是逃跑,凭空生出来一些力气,用力追了上去。
没一会儿就跟邓铮并列了,他还想问,邓铮迅速道:“别说话,节省点力气。”
或许是这边逃跑的动静太大,远处灯火变多,隐约传来打手呵斥追踪的声音。
鄂伦岱跟着邓铮跑到了贴着山的高墙边,这道水泥高墙挡住了外界的目光,也挡住了墙内所有人想要逃跑的希望。
此时墙壁上多了一个草和布条编织出来的绳子。
绳子一头在墙外,一头在墙内。
邓铮推了他一下,“你年轻力壮先爬上去,上去后再拽我上去。”
鄂伦岱二话不说同意了,听着远处的追喊声,他抓紧了绳子,噔噔噔三两下就上了墙头,绳子再放下来,他看到不远处又有两三人跑过来。
邓铮也不废话,抓住了绳子绑在腰上,鄂伦岱使劲拉他,到一半时抓了他的袄子才将人带上来。
邓铮解开绳子丢了下去,再回头看见这边靠近墙的位置堆放了不少枯叶。
天色太黑,看不清底下有什么,鄂伦岱还是咬着牙先跳了。
墙壁下面是泥土,硬邦邦地跳下去后脚震得生疼。
缓和了一会儿,回头一看,邓铮正趴在墙头上下半身耷拉着,脚试图在踩什么。
可惜没有东西给他踩,鄂伦岱走过去,让他踩住了他的肩膀。
邓铮下来后,谨慎地看看左右,然后拽着鄂伦岱顺着墙壁往山上走。
见鄂伦岱动作变慢,他催促了一句,“快点走,别被人抓到!”
他拉着他加快脚步小声解释:“通往城里的路上都有人看着,这会儿往那跑就是自投罗网,先上山,山上藏人的地方多,一时半会也找不到我们。”
鄂伦岱一听有逃出去的希望,立刻不吭声了。
借着雪光,再看那大山如张着深渊巨口的怪兽,他回头再看高墙方向,发现有人举着火把绕到高墙外,正堵住出逃的路。
跑了一段路,再次传来鸽子咕咕声,邓铮停下回了三声,对面又换成了杜鹃叫声。
邓铮压低声音道:“老张、老李是我!”
隐蔽处有人站起来,“老邓你还带了谁?不是说就你一个人吗?”
“是童伦,这小子是好的,我就把他一起带出来了。”
“老邓,你怎么能把外人带过来?”
鄂伦岱听出来了,这不就是在煤洞里跟邓铮一起干活的那几个人吗?
邓铮不服气道:“童伦是我刚认下的弟子,我要跑怎么能不带上他?”
“小子,喊师父!”
鄂伦岱顺水推舟,“师父。”
“可他不是我党人员!”老张压低声音带着怒火。
什么党?
鄂伦岱听得稀里糊涂,难道是前朝的东林党?
邓铮不在意道:“马上就是了。快点别耽搁了,那些打手放狗了,再不跑就被狗抓到了!”
一群人一听有狗追来,二话不说跑了。
鄂伦岱依然跟在身后,不知何时邓铮塞过来一个纸团子,鄂伦岱一捏有点熟悉,像极了前几天的糙米饭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