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玉娆背后冷汗涟涟,面上却露出了惊惶惧怕之色,她重新俯首在地,额头贴在烧了地龙后并不?算非常冰冷的地面上:“阿娆不?敢。”
她有?很多种解释的话语,但在凝茂宏面前,所有?巧言令色都化作最简单直白的“不?敢”两个字。
因为她太明白,她的父亲最不?耐烦听解释,所有?的解释在他的心中都是废物的自白和狡辩,反而会?激怒他。
凝茂宏轻笑了一声,那笑声低沉,便如他在朝中朝下的口碑一般,让人如沐春风,可凝玉娆却一动也不?敢动,就这样趴伏在地,哪里像是神都高高在上的凝家嫡女,更像是等待发落的羔羊。
“不?敢就好。”凝茂宏笑道:“既然不?敢,便假戏真做吧。”
伏在地上的人终于动了。
凝玉娆慢慢抬起头来,这一次,她是真的难掩眼中诧色:“父亲可是认真的?”
“为父何时?与你?玩笑过??”凝茂宏微微眯眼。
凝玉娆与凝茂宏对视的眼有?一刹那的颤抖,但她到底没有?错开眼,低声道:“可有?她必须死的原因?”
凝茂宏看?着?她,不?置一词。
凝玉娆当然知道,凝茂宏最不?喜有?人反问他。他素来是绝对的、至高无上的权力掌控者,那些外?界所传的宽厚与仁善不?过?是一层表象罢了,事实上的他,不?容任何人的诘问,只需要执行?。
可饶是如此,凝玉娆脸色微白,却依然倔强道:“我看?护她长大,纵无姐妹情深,杀她也算是同室操戈,总要有?一个说得过?去的原因。我不?明白,父亲难道是真的想要她死?阿橘素来谨小慎微,循父亲的心意过?活,何错之有??她犯了什么?错,要父亲非要置她于死地?!”
她言辞这般激烈,凝茂宏脸上却没有?愠色,反而露出了一点笑:“阿娆,你?会?反问我,这很好,否则我几?乎快要以为,你?入了这铜雀三台以后,便成了姬睿的傀儡。”
徽元帝的名讳被他这样淡淡道来,没有?丝毫的避讳之意,其中也没有?几?分尊敬,反而倒像是在闲话家常时?,偶尔提及了一位相熟之人罢了。
显然这不?是他第一次这样直呼其名,也必不?会?是最后一次。
“你?的问题,我不?是不?能回答。”凝茂宏注视她:“但知道了答案以后,你?就永远不?能从?这个答案里逃脱了,即使如此,你?依然想要知道吗?”
凝玉娆的脸上有?一点茫然,她微微蹙眉,不?明白凝茂宏为何这样说。但在短暂的迟疑后,她依然点了点头:“请父亲告诉我,我宁可要清醒的痛苦。”
凝茂宏这一次的回答很简单:“好。”
然后,他的下一句话,便成功地让凝玉娆猛地瞪大了眼。
“你?只需要知道,凝辛夷,本不?姓凝。她的母亲不?是我养的外?室,也绝非什么?花娘伎人。”凝茂宏道:“她不?是你?的妹妹,或者说,她本应与凝家毫无关系。我之所以不?惜背负骂名也要让她入凝家,是因为我需要她成为牵制和平衡我与姬睿之间关系的道具。”
在凝茂宏开口前,凝玉娆设想过?许多种可能性,包括凝辛夷的身世或许比表面要更复杂一些。
却唯独没想到,竟然复杂至此。
又或者说,无情至此,她甚至不?被当做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被以道具称呼之。
纵使早就知晓自己父亲的无情,凝玉娆此刻难言心中复杂,只怔然看?向自己的父亲:“既然是牵制,为何又……”
“自是因为如今,牵制变成了威胁。”凝茂宏道:“我让她入神都,是因为我不?想在神都见到她。这一路上,下手的机会?良多,希望你?不?要让我失望。”
凝玉娆垂眸沉默了很久。
“对了,还有?一事或许你?想知道。”凝茂宏的眼中闪过?一丝饶有?趣味的冷酷,道:“她的身上,也并没有?妖尊的封印。”
凝玉娆霍然抬头,眼神中透出了巨大的震惊:“……没有??可我明明看?到……”
“不?过?是残阵罢了,最后一笔的首尾并未勾勒,阵并不?奇效。”凝茂宏一瞬不?瞬地盯着?凝玉娆眼中变幻的神色,唇角带了一份奇特的笑意:“但你?不?必知道为什么?。”
凝玉娆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她的眼中从?不?可置信,慢慢变成了一片空落落的茫然,几?次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变成了唇边似是无意识的呢喃。
“没有?……竟然没有……怎么会没有……那我……我……”
至此,凝茂宏才?收回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唇角的笑意更莫测了几?分,近似带了残忍的快意,更像是笃定这世间的一切都逃不?过?他掌心的居高临下。
言语至此,他已经达到了所有想要的目的,证实了他的猜想,座下他的这位嫡女,也定然会?如从?前那样,依旧是他手里斡旋在他和姬睿之间,他和凝辛夷之间,最锋利也是最好用的刀。
他收了视线,不?再多言,就此起身。
经过?凝玉娆身边时?,他的脚步没有?一分一毫的停留,就这样径直向着大门的方向而去。
凝玉娆的目光却一直随着他,在凝茂宏将要推门而出之前,她倏而追问了一句。
“女儿?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凝茂宏的脚步停了下来。
凝玉娆深吸一口气,才?字字清晰道:“父亲……可要取而代之?”
门尚未打开。
但凝茂宏的身影在无数堆叠的帷幕之间飘摇,灯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
她的问题没头没尾,但凝茂宏自然能听懂她的意思。
凝家既然能扶持徽元帝登上那个位置,以如今凝茂宏只手遮天的样子?,很难不?让人去想,他到底想不?想再更进一步。
这也是凝玉娆一直想要知道的。
她自幼便陪同那些铜雀三台的娘娘们打牌,对铜雀三台的路和对凝家一样熟悉,对于那些娘娘们的习性和徽元帝本身一样熟悉,便是她见到徽元帝的机会?并不?多,也足够她从?各位娘娘口中知晓良多,更不?必说,她还能从?凝茂宏这里知道这位帝王的另外?一面。
不?知不?觉中,她已经成了这个世界上最懂他的人之一。
门那一端的人似是沉默了许久,也似乎只是眨眼的刹那,凝茂宏抬手,将手按在门上的那一刻,他才?开口。
“暂无此意。”
大殿的门开了又关,又过?了许久,凝玉娆才?从?地上站了起来。
她的身形有?些莫名的颓唐,似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连发钗歪了,叮当落地,都没有?让她停步抑或回头。
她就这样一步步向前,直至走到了一面铜镜面前。
铜镜极大,可照全?身。
然后,她开始对着?铜镜,一层一层褪去身上的宫服,直至露出雪白无暇的胴体。
铜镜倒映出她的身躯,而那身躯之上,赫然竟是与凝辛夷身上一模一样的黑色细纹。
晦涩的线条勾勒出封印法?阵,如能吞噬所有?的密纹,层叠反复,交错游走。
“阿橘的封印是假的。”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蓦地满面嘲意地嗤笑了一声。
“那我的呢?”
*
“天下蛊虫繁多,平妖监中能人众多,更多的却在乡野之间,我所知的,也不?过?十之一二。”宿绮云将困住蛊虫的盒子?盖上,娴熟地贴了封符上去:“目前我能确定的是,这蛊虫上的确有?数条残魂附着?,但究竟是如何做到的,这蛊虫叫什么?名字,有?什么?作用,都一概不?知。”
凝辛夷拧眉道:“平妖监已经排查完了所有?与刑泥巴有?过?来往的人,并没有?在他们的身上发现?类似蛊虫的痕迹。你?可要与我们一起去一趟刑泥巴的来处雁门郡双楠村?”
宿绮云摇头:“我虽然不?认识这蛊虫,但我知道有?人或许认识。不?如兵分两路,以应声虫联系,若我这里有?消息,一定第一时?间告诉你?们,同样,若是你?们探知了更多有?关这只蛊虫的消息,也要及时?反馈给我。”
说着?,她将一块石头模样的东西交到了凝辛夷手上:“这是以刑泥巴身上的血肉和蛊虫一并提炼出来的,若是你?靠近了有?同样蛊虫的人,这石头便会?发热,若是到了发烫的程度,说明你?周围应当不?止一条蛊虫,定要多多当心。”
言罢,她看?到凝辛夷脸上带了些担忧的神色,宽慰道:“此行?我会?多加小心的。”
“我极少对你?有?担忧。”凝辛夷轻声道:“但这次不?一样,我担心因为我的原因,让你?卷入一些本不?该由你?承担的纷争之中。毕竟到现?在,我都不?知道究竟是谁想要杀我。又或者说,他们想杀的究竟是我,还是与这一系列事情有?关的人。”
宿绮云很无所谓地摆了摆手:“我命硬着?呢,要是那么?容易死,怎么?可能活到现?在。”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将辫子?甩到了身后,带上了风帽,显然是一刻都不?打算多留:“我向南行?,算算路途,我要走的比你?们还要更远,我若是日夜兼程,说不?定能刚好赶上。”
走到门口之前,她又看?向程祈年:“关于你?身上的毒,有?一个坏消息和一个好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程祈年愣了愣:“不?然还是先听好消息吧。”
宿绮云弯唇笑了笑:“好消息是这毒要不?了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