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祈年张了张嘴。
凝辛夷却竖起一根手指,比了一个“嘘”的手势:“小程监使不必急着反驳我,我的确有几件事想问你,你只?用回答我是,或者不是。”
程祈年袖下的拳头慢慢攥紧,身形随着颠簸的马车稍微摇晃,少顷,他才点了一下头。
凝辛夷看着窗外,马车上官道,又被谢晏兮额外画了神行?符,奔驰的速度极快,很快就超过了路上其?他行?人?。他们?的马车上绘了平妖监的官印,所到之处,行?人?自然退避。
但行?离陵阳郡城,向着更荒凉的雁门郡去,每行?一刻,映入眼中的景色便也更萧瑟一分。
绿意开始从树梢退却,枯黄与枯土层叠出现,直至那枝丫之上连枯叶都?不剩一片。
凝辛夷的眼底也从绿意褪至枯槁:“从白沙堤开始,小程监使每一次与我们?的相?遇,都?不是绝对的偶然。”
程祈年轻轻叹了一口气:“是。”
凝辛夷继续道:“定陶镇的事情,赵宗里正虽然上报平妖监,但正如赵宗所说?,此事尚且没有确切的妖祟出没,一切都?不过是猜测,完全可以解释为人?心惶惶时的臆想,这等事情理应不会被呈送到监使面前,变成一件需要监使出手的案件任务。可它偏偏到了宿监使和你们?手中。”
她的目光落在窗外纵马而行?的谢晏兮身上,再落在谢玄衣的衣袂,他难得换了平妖监松绿云燕纹的官服,而非一身沉闷,将他颜面遮住的面巾被风吹开一隅,露出下面线条漂亮的下颚。
“这件事,也不是偶然,是你在背后运作?,才让这件事浮出水面的。你说?你曾是平妖监的小主?薄,当然知道要如何做,才能让这桩案子浮出水面,是也不是?”
程祈年的眼瞳有些僵硬地转动,最终停在了和凝辛夷一样的方向。
他透过马车的窗棂,不知在看什么,但最终,他还是开了口:“是。”
凝辛夷却倏而降下了窗帘,隔绝了所有视线,在这一刹那,与来不及收回视线的程祈年对视:“我一开始以为,是这些案子里面有你一定想要知道的真相?,想要参与的过程。可现在,你又随我们?一路而来,所以我突然在想,会不会你从一开始,就不是冲着案子来的。”
“小程监使,你是冲着谁来的?不应该是玄衣,你二人?相?识已久,在平妖监中也是同僚,不必这么刻意。也不应该是我,我与你无任何旧事,在神都?时也毫无交集,虽然凝家与永嘉江氏之间的确有些龃龉,但以你与永嘉江氏之间的关系,总不可能为他们?冲锋陷阵以身涉险。那么答案就只?剩下了一个。”凝辛夷的声?音很轻,却足够程祈年听到:“你是冲着我夫君谢晏兮来的。”
最后这句话,她用的是肯定句。
程祈年蓦地闭上了眼。
凝辛夷已经不需要他说?出那个是字,这样的反应足够说?明一切。
一直以来的猜想被证实,凝辛夷的心却没有落实的感觉,反而有更多的疑问涌出心头,她的目光落在闭着眼的程祈年的脸上,其?中的探究之意像是带着一股有如实质的锐意。
程祈年当然知道凝辛夷已经明白了什么,但他这个人?,既然答应了她,便是最初的时候绝难料到她竟然会直接这样猜到,只?要他点了头,这个是字,就是一定要说?出口的。
只?是还不等他嗫嚅着嘴唇说?出那个字,马车突然一个颠簸,竟是蓦地停了下来。
凝辛夷微微拧眉,就要掀起车帘去看。
一只?手却掩住了车帘,卸去了她的力:“别看。”
谢晏兮的声?音从车壁外传来,密闭的空间里,他的声?音穿进来的时候有些失真,却带着一股让人?镇定的力量:“有人?拦路,不必担忧。”
什么人?拦路却不让她看?
凝辛夷只?是顿了顿,手下便已经再度用力。
谢晏兮的这一拦其?实是某种下意识的反应,但等到手下的车帘有更多不大却坚定的力传来是时,他才倏而回过神来,蓦地松开了手。
马车外没有洪水猛兽,没有妖祟作?乱。
马车外有的,不过是太过真实的人?间。
而他,也不过是下意识不想让她看到这样污秽的人?世?间。
光从车帘外铺洒进来。
已是雁门郡。
入目是覆雪的黄沙,冬日?的大地更加干燥,官道两侧的土地早已皲裂成一望无垠的龟壳模样,寒风肆虐,寸草不生。
而官道两边跪满了人?。
衣衫褴褛,已经冷得几乎僵硬,却还在努力向着马车的方向伸出手来的人?群。
他们?的眼中甚至已经没有了乞求,只?剩下一片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被磋磨殆尽所有情绪的麻木。
如此多麻木堆积在一起,那些已经冷紫发灰的嘴唇蠕动出含糊不清的字眼,听不清字眼,却已经自然而然成为了风雪黄沙中的悲鸣。
凝辛夷掀开车帘的手顿在了原地,任凭冷冽的风将车中的暖意卷走。
衣衫褴褛的人?身后,大地上覆雪的白里,不仅仅是白雪,还有曝尸在外的嶙峋白骨。
“冻土难开,依照北地的规矩,入冬之后便不能动土安葬了。但若是那些仅剩的亲人?也没挺过冬日?的尸首,只?能这样被风化。”谢晏兮也看到了那些白骨,他的声?音被风吹开:“久而久之,便成了这样。”
他骑在马上,与凝辛夷说?话时从马背上俯身下来,这不是一个舒服的姿势,他却做得极是自然。
“你来过这里?”凝辛夷的目光从远处收回来,落在马车旁的那些拦路的人?们?身上,只?觉得心口都?像是被压了一块厚重的石头,又闷又堵,喘不上气来。
官道之上,所有人?都?会避让,疾行?的马车来不及刹车的话,在官道上拦路乃是死路一条。可是对于他们?来说?,死实在是太容易的事情,倒不如用自己的死,来换取或许的一次停车。
“公子。”元勘站在车下,方才他停车便是因?为车轮被卡主?,发出了一声?难听的吱呀。他早就随着谢晏兮走南闯北,见过许多惨烈的人?间,可此刻,他的脸色依然难看:“卡住车轮的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被风一吹就要消散在半空中。
“是人?。”
已经死了的人?。
甚至不需要车子来触碰,那人?在爬上官道后,便被更多一并涌上来的其?他人?层叠堆积,这种拥挤是为了微末的取暖,却也让本就脆弱的人?被困于其?中,直至不知何时长眠于此。
平妖监的官印可以避人?,但又有什么符阵会设计避开没有生息的人?呢?
所以才会有人?的尸骨卷入车下,阻了车行?。
“元勘。”凝辛夷倏而道:“甄监使给我们?备了多少干粮?”
元勘抬起眼。
凝辛夷闭了闭眼:“我知道杯水车薪,也知道这一点食物说?不定反而会引起争抢,说?不定还会因?此造成更多的事端,可我……”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似是连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
但既然看到,她也绝难做到就这样扬鞭而去。
谢晏兮的目光在落于凝辛夷身上时,才从冰冷变得有了温度。见她如此,他似是轻轻叹了口气:“满庭,锅带了吗?”
满庭愣了愣:“带了。”
谢晏兮言简意赅道:“架锅煮粥。”
满庭拎着锅,有了一刹那的茫然:“现在?在这里?用什么生火,又哪来的水……”
凝辛夷却已经明白了谢晏兮的意思?,她飞快从车上跳了下来:“有的!”
干粮是甄监使备的,溶于水中正好?可以作?粥充饥,至于水,马车上也有一些水,却远远不够。
但凝辛夷有三千婆娑铃,储水的那一颗铃铛此刻正在谢晏兮的手腕上。
谢晏兮衣着单薄,抬手便已经露出了袖下的红绳。
刚刚翻身下马,想要也来帮忙的谢玄衣猛地停住了脚,眼神不可置信地顿在了那截太过醒目的色彩上。
凝辛夷已经并指落在铃铛上,每出现一圈婆娑密纹,满庭的锅中水便会重新充满。
谢晏兮蹲在锅边,一只?手指点在锅底。
离火从他的指尖升腾起,不过片刻,那锅子已经滚烫。
元勘已经组织着饥民们?排队上前,一人?一碗,决不能多。
有谢玄衣蒙面持剑在一旁,又有官服傍身,饥民们?自然被震慑,不敢有一点僭越之举。
一时之间,官道一侧竟是排起了静默的长龙,只?剩下了煮粥与喝粥的声?音,还有时而响起的清脆铃音。
那微薄升腾起的热气不能穿透这个冬日?,却也至少能让饥民们?看到哪怕一点点希望,拥有至少一日?不那么饥饿的肚子。
程祈年体虚,又有毒素在身,不便下车,但他就这样靠在车壁上,目睹了施粥的全程。
面色苍白身形单薄的青年有些出神地看着遍野的白骨,目光落在蒸腾的粥上,最后慢慢落在了谢晏兮身上。
他的眸色太淡,显得浮冰碎玉,总是冰冷,可是冰冷,也总归好?过漠然和视而不见。
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
程祈年清楚地看到,他的眼瞳里,看到了这不宁的世?间。
直到甄监使备下的干粮全部都?用尽,用了太多圈婆娑密纹的凝辛夷额头有了薄汗,她才收回了那两根手指。
见到谢晏兮看她,她弯了弯唇角,在重新登上马车前,似是解释,也似是在对自己说?:“总要尽力做点什么。还有,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