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拿着面?具的手带着一点颤抖,而当那些记忆与面?前交叠时,那一抹颤动便从她的手指,传到了她的眼瞳。
她认真地看着他,用眼神描绘,目光有若实质地在面?具下露出来的那一截线条漂亮的下巴和绯色的唇上勾勒,最后再抬眸对?上面?具后的淡色眼瞳。
十二龙吞半面?大傩的色泽是不甚细致的艳丽,边缘的处理也并不细致,这样粗犷的涂抹与面?具后的瞳色形成了太?过?鲜明的对?比,但?艳丽却并不能吞噬如水般的浅淡,甚至都不能倒映入他的眼底。
因为?他的眼瞳中,现在有比所有这些色彩更姝丽的一张娇容。
那张他再熟悉不过?的明艳面?容上,他见过?许多种表情,唯独没有过?现在这样。
她还是笑着的,她笑起来的样子依然?是绝无仅有的明丽,看起来却带着说不出的苦涩和自嘲。
“谢晏兮。”她没有将?那张面?具移开,而是就这样轻轻扣在他的脸上:“你说要我?相?信你,我?虽极难对?一个人?交付信任,可你告诉我?你身怀离火,伤难自愈,却还屡次救我?性命,有些伤到现在都还没有痊愈,后来,即便你发现我?所修之术为?鬼咒,知晓我?究竟是谁,也没有多说半个字。如此种种,我?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问你想要什么,你说只想要我?相?信你。既然?我?答应过?你,那么就算你指鹿为?马,颠倒黑白,我?也信你。”
她看着他,轻声道:“所以,谢晏兮,我?再问你一遍,你是善渊师兄吗?那几年的三清观中,任我?坐在屋檐下学剑意和剑法的人?,是你吗?”
谢晏兮的心底终于有了一声叹息。
如果她只问前一个问题,他或许还能闭上眼说不是。
他可以不承认自己是善渊,可他无法否认他曾经与她共渡过?的那些时光,无法否认她的剑意中他的影子,无法抹去?岁月在两个人?身上到底留下过?的共同印记。
最重要的是,事已至此,他已经绝难在她这样的目光下说一句不是。
所以他只能苦笑一声,喑哑开口:“是我?。”
他心绪纷乱复杂,自然?便也没有注意到,在他开口之前,屋外便已经落下了一道阴影,没有蒙面?的谢玄衣蓦地停下了将?要迈入屋内的脚步,他抱着剑,轻轻靠在了门口,神色难辨地看着夜色中漆黑一片的双楠村。
“原来真的是你啊……”凝辛夷似是感?慨般轻声,又怔然?看他许久,才慢慢道:“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诸般苦衷在口,可所有这些理由溯源向上,都离不开欺骗两个字。她与他的再遇,本就始于谎言,再多的借口和花言巧语都无法遮掩这个事实。
他又有什么能解释的?
凝辛夷等?了片刻,面?前的人?却始终沉默,她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口中吐出的哈气形成了一片白雾,几乎要模糊她的面?容,然?后蓦地笑了一声。
“善渊师兄。”她歪头看他,声音清脆,一如往昔,可她的笑里却没有温度,只有自嘲和写满了失望的不解:“你可知道,我?曾很多次地想过?,这张龙吞傩面?下,究竟会是怎样一张脸,又为?何一定要以面?具遮掩,你的下半张脸这么漂亮,一定不会难看的。”
谢晏兮沉默地看着她,终是哑声道:“我?从未想过?要骗你。”
“可是难看也没关系。”凝辛夷却对?他的话语恍若未觉,只继续道:“你是这个世界上唯一愿意听我?说那么多话的人?。三清观中人?人?都说你看起来光风霁月,实则面?冷心更冷,是最难接近的师兄,可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你或许不知道,你的那片屋檐下面?,便是我?唯一能够放松的去?处。我?那时想,无论你是什么样的人?,无论有什么样的苦衷和过?去?,我?都会永远对?你好,只是现在想想,这些或许都只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而已。”
“阿垣,你总说让我?相?信你,可你知道吗?其实不必这么麻烦的,若是你一早就告诉我?你是善渊师兄,我?从一开始就会无条件地相?信你。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凝辛夷捏着面?具的手终于慢慢落下,露出了谢晏兮那双漂亮的桃花眼,然?后是清俊至极的脸:“师兄,现在我?是不是该谢谢你,终于愿意承认自己是谁,而不是继续骗我?了?”
门外的谢玄衣唇边勾起了一抹无声的冷笑。
谢晏兮的心底升腾起了难以言说的苦涩与痛楚,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也不能回答这个问题。所以他只能闭了闭眼,任凭凝辛夷松开手,让那具面?具掉落在草垛上。
一声闷响。
之前谢玄衣遗落这张面?具时,她几乎是告诫般说,无论这面?具是从何而来,都请他们不要乱扔,因为?这对?于面?具的主?人?来说,是很宝贵的东西。
可现在,她却亲自松开了拿着面具的手。
“罢了。”凝辛夷摇了摇头:“我也骗了你,我?之前还在想,为?何你竟然?会将?这件事轻轻揭过。如此,就当是两清了吧。”
然?后,凝辛夷起身,衣袖拂过?谢晏兮被红莲业火灼烧后尚未伤愈的手,顿了顿,却到底还是头也不回地踏入了冷风之中。
迈出门槛的时候,她脚步停了一下,侧脸看了一眼站在那里的谢玄衣。
“阿满。”她带了些讥诮地弯了弯唇:“不要用这种眼神看我?,这会让我?觉得,我?从头到尾都像是一个笑话。”
谢玄衣蓦地抬眼:“怎么会!这一切不过?是……是还没来得及说清楚的误会罢了!”
若非巧合,嫁来谢府的人?,又怎会不是凝玉娆,而是她?
如若一早就知道来的人?是凝辛夷,他也不会……
凝辛夷却已经打断了他的思?绪:“误会?不,阿满,这不是误会。你大哥便是善渊师兄这件事,是什么不可言说不可告人?的秘密吗?即便一开始的时候是,后来有那么多次机会,你为?何从未提及这件事,甚至在那次面?具掉落的时候,都要假装与我?并非旧识?”
她想到自己最初时,还请求和威胁谢玄衣不要告诉谢晏兮自己的真实身份,与他拉扯斡旋那么久,只为?了铺垫自己有朝一日暴露自己其实是凝辛夷的那一刻,还处处努力压抑自己的性子,掩饰自己的身份。
可事实上呢?这两个人?根本早就知道她到底是谁,却要看她这样团团转,她所做的这一切,简直都像是在这两个人?眼皮子底下的笑话!
“阿橘,我?没有恶意。”谢玄衣脸色有些苍白:“我?……”
“我?不怪你们。倘若来的是真的不认识你们的阿姐,那么善渊师兄究竟是谁,本也不是多么重要的事情。”凝辛夷笑了一声:“你们都有自己的苦衷,我?只是怪自己,明明早就有人?告诫过?我?,却还竟敢真的试着去?相?信别人?。”
言罢,她的身形已经一淡,就这样消失在了晨曦未明的薄雾之中。
谢玄衣下意识要抬步,一道身影却比他更快地没入了那片灰蒙蒙之中。
却听屋中一道有些虚弱的声音伴随着咳嗽响起。
“你不去?追吗?”
程祈年眼瞳清明地望过?来,不知他何时醒来,又听到了多少,但?他的面?上并无任何意外之色,像是对?他们所说的一切都毫不意外。
谢玄衣脸色很差地转身,他提着剑,再难掩饰脸上的烦躁之色,甚至懒得去?追问程祈年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我?倒是想追,但?是真追上去?了,难道任凭你死在这里?”
“有元勘和满庭在,我?没那么容易死。”程祈年道:“更何况,虽然?中毒了,但?我?的匣子还在,机关术也还在。”
“就你那个破匣子,能有什么用?”谢玄衣不耐烦道:“这村子里处处诡异,你老老实实待着,我?可不想出去?一趟回来看到的是你的尸体。”
程祈年看着谢玄衣明显心情不佳的模样,轻轻叹了口气,不再多说,手下却敲了敲木匣子。
几个机关木球从匣子中落在地上,当着谢玄衣的面?骨碌碌越过?门槛,再悄无声息地向着村子深处滚去?,不多时,程祈年便已经通过?机关木球看到了更多村子深处的事情。
“看来谢兄还没能追上少夫人?。”程祈年道:“嗯……准确来说不是没追上 ,而是追过?头了。”
谢玄衣:“……”
程祈年小声道:“你看,还是有点用的。”
*
冬日的日出前,总是最冷的时候,凝辛夷的满腔难言的怒意与愤懑却不会被这样的冰冷驱散。
她只觉得荒唐。
近在咫尺的真相?却因为?她所谓的信任被她忽略,那么多蛛丝马迹可循,她却在过?去?这段时间里都选择了视而不见。
可谢晏兮竟然?真的是善渊师兄。
她倏而想到了初见之时,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的时候,那一瞬间的古怪和有些失礼的凝视。
彼时她只觉得这人?虽然?一副好皮囊,但?与这世间大多凡夫俗子并无区别,都会被她这一张过?分美艳的脸所吸引,却没想到,直到此刻,她才知晓原来那一眼中所蕴含的,是这样的意思?。
他分明从在谢府见到她时的第一眼,便已经认出来了她是谁,可他却只字不提,只静静地看着她和她阖府的侍女们一口一句“大小姐”,看她故作姿态地不苟言笑和端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