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明裳坐在汉白玉池子边,叼着甜杏,仰头望向星空。
毫无遮蔽,幕天席地。池子里放好了热水,满池暖汤在星空下?雾气?朦胧,泡澡的时候仰望天河星子,别有?一番风味。
门外响起敲门声。
谢明裳没?搭理。
院门是?她自己反闩的,确保连只鸡都没?留下?,全撵出去了。
“等等。”她冲院门外喊:“忙着呢。”
浴池子边上有?一排小木盒。她挨个打开,首先捏起香胰子,好奇地放在鼻下?闻了闻。一股浓烈到刺鼻的香气?,她嫌弃地扔回?盒子里。
皂角的香气?清淡许多?。闻着有?点像萧挽风每次沐浴后身上的气?味。
再?寻洁面?的香膏,居然找不到。一排四五个木盒里,放的全是?香胰子和皂角。
“真不讲究。”她把木盒盖挨个盖回?。
谢明裳心里有?些懊恼,她屋里搁着许多?盒的香膏不用,早知道就带一盒来了。
门外再?次响起笃笃的敲门声。
“谁呀。”她还?是?不开门,隔着门理直气?壮道:“天晚了,有?事直说。我可要不吃不喝关三日?,任何人不可以探望的。”
禁止任何人探望,违令者斩。敲门的当然只有?下?令之人自己。
萧挽风在门外道:“你身边两个女使不在,自己照顾自己,头发?擦干了再?睡。最近多?夜雨,当心着凉。”
“空碗碟从门上小窗递出,自会?有?人拿走。”
“有?事可写于纸条上。我不在时,投书门外即可。”
“除我之外,没?有?第二人会?进?合欢苑。夜里听到响动不要怕。”
脚步声走远了。
谢明裳在热腾腾的浴池子里泡到池水温凉才起身。
她拢起湿漉漉的长发?,以布包裹住,站在窄门后研究了片刻,果然摸索到一处可打开的小窗。
半尺见方的小窗开在木门中段,原本安装了向外的铜插销,可以从外部关闭小窗。
不过铜插销已经被取走,她轻轻一推便推开了。
盛碗筷的漆盘推去门外,外头看守的亲兵即刻拿走。她来回?拨弄了一阵小窗才关上。
这是?她“被严厉责罚”的第一个晚上。
谢明裳在尺寸巨大的黄梨木架子床上翻滚了两圈,拉开被子捏了捏,蓬松暖和的鸭绒被。
床头摆放着一对新赶制的荞麦枕头,跟她从谢家带来的枕头类似,软枕里同样放了助眠的草药。
浴池子里的热水里添加了胡太医配的药浴汤剂,药性发?散,全身暖洋洋的。
一场药浴后,酸疼不止的胳膊能?抬高了。
谢明裳满意地吹熄灯,躺倒睡下?。
——
半夜时,她果然被一阵内室动静惊醒。
“你来了。”她迷迷糊糊道。
男子精悍的身影映上了帐子,“打扰你睡了?”
谢明裳抱着软枕,往床里挪了挪。
“太晚了。”她带着浓浓的困意说:“那么大的主院,不差你睡觉的地方。东间不够你睡的,还?有?卧寝间呢。非跟我挤一处……”
说到半途顿了顿,像忽然想起什么,她翻身朝床边方向摸索。
也?不知摸着身上哪处的肌肉,总之一阵捏,含糊问:
“你手臂的刀伤厉害么?让我瞧瞧……”
萧挽风坐在床边,任她四处乱按:“不严重。只要你现在不用力狠捏,刀疤很快要收口了。”
半梦半醒的人没?听出话里的细微揶揄。
“嗯?”谢明裳睡眼?朦胧地继续抬手乱摸。
萧挽风握着她的手腕,把她乱摸乱捏的不老实的手放回?身侧,顺势摸了下?她洗沐后披散得?满身的乌发?。发?尾已经擦干了。
又攥了把肩头的衫子,并无水渍。今晚她把自己照顾得?不错。
但熟睡了还?是?老毛病,踢被子。
萧挽风把踢开的被子从床角落里拉回?来,拢在她腰腹间。
“你半夜会?踢被子,自己知道么?”
谢明裳不记得?自己如何回?答的了。或许完全没?有?回?答也?说不定。
耳边又道:“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小娘子。”
她似乎迷迷糊糊抬手打他一下?,不记得?了。人陷入混沌的梦中。
——
“没?见过睡相比你更差的。”
自从那夜马场含怒挥出凌厉一刀后,之后的雪山梦境里,她就不再?是?花豹了。
雪山场景出现了人。
梦里视野朦朦胧胧,映出少年背影。高而?消瘦,身上披几件缝缝补补的褴褛衣裳,瞧着寒碜得?很。
少年此刻的心情应该跟他身上的衣裳一般褴褛,姿态硬邦邦的像块石头。
深夜戈壁地表,刚刚度过一场肆虐风暴。两匹马儿蜷在悬崖下?的避风洞里,人蜷在马匹温暖的腹下?。
彼此看不清脸,只听得?见声音,伸手能?摸到
人。
少年身上裹着的原来是?兽皮。用各色毛皮凌乱缝合而?成,手艺惨不忍睹,层层叠叠地堆在一起,有?点像传说中东拼西凑的百衲衣。倒是?足够厚实保暖。
风暴过去,少年从马腹下?钻出,坐在被大风暴雨浇灭的柴火堆前,试图重新生火。
他已经忍很久了。昨夜戈壁风暴难熬,仿佛地狱发?出的尖锐呼啸声席卷大地。
他蜷在马腹里听着,起先惊悸难眠,后来困倦占了上风,刚积攒些混沌睡意就被身侧躺着的人踢醒,如此两三回?,整夜无眠,忍无可忍。
“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卧如弓。中原人人都懂得?的道理,你家里父母竟没?教过你么?”
谢明裳梦里的视野只见头顶山崖,看不到第二个说话的人。
耳边有?个困倦的少女嗓音在说话。
“你吵死我了。我们关外的人爱怎么睡就怎么睡。上千里的戈壁滩上,找不出第二个像你这样每晚非得?用同个姿势睡觉的怪人。难得?风暴过去,别吵我,再?睡会?儿。”
梦境里的兽皮褴褛少年被噎得?说不出话,开始发?狠地打绒石,黑暗里飞溅起许多?火星。怎奈何柴火太湿,始终没?办法点燃柴火。
他深重呼吸几次,抬手把绒石砸去地上。
划痕累累的绒石咕噜噜滚去视野死角。一只有?点眼?熟的纤长秀气?的少女的手追过去把绒石捡起。
看不见脸的少女蹲着挑拣了几根松木枝「1」,小刀批成细条,横三条竖四条地垒起,绒石凑近松枝细条,耐心地一次次击打火花。
随意地擦上十来下?,呼一声,火苗砰地燃起。
“这不就点着了?用巧劲,别用蛮力。说你笨你还?不认。”
谢明裳在梦里不厚道地笑出了声。
朦朦胧胧的梦境里映出明亮的火焰光芒。山洞里兽皮少年的背影如水波般抖动融化。
戈壁风暴过去,一轮明月高悬崖顶。
——
谢明裳完全清醒过来在四更前后。
窗外天还?黑着,梦境里的山洞也?黑,她一时竟分不清真实和梦境,本能?地抬手摸了一把身侧。
被褥凌乱,身边睡整夜的人已起身了。
萧挽风立在床边,正在系犀皮带,整理护腕,往腰间挂刀。
他今日?上半身披了甲。
听到帐子里细微的动静,不回?身地道:“天还?早,你继续睡。”
谢明裳侧躺着看他披挂甲具的动作。
两当铠属于轻便的甲具,前头一片甲具护心,身后一片甲具护后背,肩头和胳膊没?有?穿戴护甲。
大将在城头巡逻、不必冲锋陷阵时,时常披挂轻便的两当铠。
她还?是?问了句:“今天怎么要披甲?朝廷派殿下?领兵出征了?”
萧挽风转过身来,视线在她脸上转过半圈。
“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你不会?高兴的。”
谢明裳:“……”
狗嘴里吐不出一句好听的,白瞎她的关心。她把帐子拉下?,蒙被又躺下?去。
帐子外的人继续准备穿戴。
甲具沉重,通常要亲兵服侍穿甲,但内室里有?她睡着,显然不可能?吩咐亲兵进?来服侍。
他一个人倒也?熟练地穿戴好,博古架上翻找片刻,摸出一把匕首,插入靴筒,转身往床边走来。
帐子缝隙间勾着的小指飞快地缩回?去。
萧挽风掀开帐子,抱着兜鍪,居高临下?地冲她一颔首,叮嘱道:“莫担心,虎牢关兵马布置不动。今日?随驾外城,城头上检视禁军而?已。”
说完大步出门去。
谢明裳侧躺在床上,抱着软枕,思索着那句“我若领兵讨逆,你父亲就要召回?”……
他心里到底如何想的。想领兵出征,还?是?不想出征?
她忽地吸了口气?,撑坐起身。
等等,今日?随驾检视禁军,他只怕会?在外头整天。
合欢苑被他下?了死令,除了他自己没?有?第二人敢进?出。她今天岂不是?要饿上整天?
谢明裳倒吸着凉气?,趿鞋披衣,去外间翻找昨夜留下?的吃食。
半盘杏子。一壶凉茶。
她掂着杏子松了口气?。少归少,总算聊胜于无。
厚底长马靴特有?的沉重脚步声,就在这时传进?屋里。
谢明裳一抬头,正望见萧挽风提着一罐汤瓮,一个竹食盒回?返室内。
放下?汤瓮和竹食盒,他直接取走冷茶壶,抬手捏了捏她睡醒泛粉的脸颊,转身走了出去。
谢明裳坐下?打开汤瓮,热腾腾的浓香气?息扑了满脸。
汤瓮里整罐鲜甜乳白的鱼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