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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威仪更甚

五丈塬。

两万多俘虏已被移到了军营十里开外的下游,隔离驻扎。

每日都有染疾的俘虏被送入隔离营寨,每日都有几十具尸体从营寨中搬出,焚烧,填埋。

曾负责看守的将士共两百余人染疾,被收容进了专门给汉军将士修筑的“庵庐”之中。

每日艾草熏着,汤药喝着,肉羹养着,却还是死了四十余人,数字每日都在增加。

他们没有死在战场上,按理自然是没有抚恤的,但刘禅还是从自己的内帑中拨给抚恤。

不少人对此看不懂,觉得没有必要。

又不是为国死命,病死只能怨他们倒霉,命苦。

而命苦不苦,是祖坟风水等问题决定的,怨不了别人。

这就是这年头绝大多数人的想法,但刘禅显然不这么觉得。

对于他这个天子来说,这么点钱帛算不了什么。

但对于这些不幸因病死命的将士来说,关乎他们的父母子女会不会被乡人凌辱,田宅私产会不会被人侵占。

好在发现得还算及时,隔离得比较彻底,这场可能爆发的瘟疫,基本被控制在了俘虏营中。

刘禅还发得起抚恤,丞相带下来的大军也没有被波及,攻打长安的战役还能继续。

“你们几个在做什么,陛下的诏令你们都当耳旁风吗,全部给我去军法处领五杖!”

在上一战中策勋四转,成为勋官飞骑尉的龙骧郎季八尺,此刻正对着十几个在斜水河畔掬水而饮的辅卒破口大骂。

这些辅卒都是自斜谷来的,也不知是尚不知晓陛下不得再饮生水的诏令,还是明知故犯。

如果不是陛下最近颁下法令,收回了上级军官对犯法士卒的处置权,季八尺现在就想冲上去亲自给这些人每人来上五杖。

那些辅卒本来还欲反驳,可见到这位骂他们的,竟是位身长八尺有余,身覆盆领重铠的壮汉,顿时怂了。

这一看就是天子亲卫啊!

“你们归谁管,哪个营的?一起说。”季八尺问道。

“俺们…俺们是典农都尉白寿所部,丁字五营三帐的。”

几个人异口同声,根本不敢有丝毫欺瞒。

季八尺哼了一声,对着身后一名虎贲郎道:“枣子,你把他们带到军法处领军棍去。”

一名看着像是小军官的精壮汉子站起身来,急着辩驳道:

“这位将军,俺们不是不知道不能喝生水。

“可俺们刚刚从栈道运物资下来,渴得不行了,实在想喝水!

“那准备熟水的伙夫却是把能烫死人的水留给俺们,那水哪能喝呀!”

“好了,跟俺说没用,你们自去军法处辩去!”季八尺不耐烦地撇了撇嘴。

哪有可能烫死人,就是近来天气太热,这些人贪凉罢了。

以此为由辩驳的人,他近来抓了没有五十也有三十了。

“告诉你们,这斜水上游最近掏出了不少沉在河底的尸体,被鱼鳖啃得只剩骨头了,恐怕就是瘟疫源头!

“你们这几个喝生水,要是染了瘟疫,就等死吧!”

有几人顿时惊恐无状,可刚刚出身辩驳那个小头目却笑道:

“将军真是说笑了,瘟疫是瘟神作祟,跟喝水有甚关系?俺们喝了几十年生水,也没见谁染上瘟疫啊!”

季八尺撇撇嘴,知道跟他们说了他们也不懂,回头道:“枣子,你带他们去军法处。”

吩咐完,季八尺便朝斜谷栈道方向走去。

陛下每日都有各种各样的事情要做,今日则是与龙骧中郎在彼处监督粮草辎重的转运事宜。

见到龙骧中郎赵广,便把刚刚遇到这事给赵广说了,又问道:

“中郎,俺实在不懂,陛下为何要设置这军法处?

“照俺说,就按惯例,让他们的军侯、司马、校尉处置得了呗。

“再不然,就让咱们龙骧郎、虎贲郎当场执法也行。

“另外设个军法处,岂不徒增流程,空耗我大汉人力物力?”

这季八尺倒不是抱怨,而是对天子的做法并不理解。

他怎么说也是个“勋官”了,陛下说了,将来他们这些勋官放出去就是军侯、司马,是大汉军官的预备役。

既然要当军官,那么自然就不能再像从前的大头兵一般,只当个不带脑子的杀才。

赵广看着不远处正视察粮草物资转运工作的天子,笑道:“莫说你了,我一开始也不懂,但现在却是有些懂了。”

季八尺没想到原来赵广和他一样不理解,投来疑惑的眼神:“中郎懂了什么?”

赵广笑了笑:“八尺,你自打当兵开始便被看重,自然不明白其他当兵之人是何处境。”

季八尺一滞:“是何处境?”

赵广道:“士卒犯了军法,挨军棍是自然之理。

“可事实上,许多士卒并未犯法,却也会被军官以军法伺候,轻则皮开肉绽,重则一命呜呼。”

季八尺嗨了一声,道:

“这俺知道,俺们村有个小子在当屯田兵。

“不小心把他们百人督撞翻在地,便被打了二十军棍。骨头都打断了,成了跛子。”

二十军棍是会死人的,只跛了脚,实在算是皮实命好了。

赵广皱了皱眉,道:

“这就是了,不过是撞翻了人罢了,怎么就是犯了军法呢?

“可你那乡人却不知晓,以为军官说他犯了法,他就犯了法,因此受罚,更是天经地义之事,是不是如此?”

季八尺先是点头,忽然轻蔑地撇撇嘴:

“没错,那小子虽被打得半死不活,却也觉得天经地义。

“在那以后,更是对那百人督言听计从。

“什么端屎倒尿,捶背捶腿啥活都干,真是个贱骨头!”

说着季八尺就啐了一口。

谁要敢对他动私刑,他当场就能把人掀了,更别提被打之后还给人当狗。

赵广看着天子的背影,道:

“这便是陛下设置军法处的高明之处了。

“没有军法处,一些跋扈的军官就可以凭个人好恶,对不懂军法的士卒滥处私刑。

“而被他处以私刑的士卒,就会对他产生畏惧。

“对他产生畏惧,就有可能会成为他的私兵。

“陛下设置军法处,以军法吏和我们龙骧郎为军法官,公正、公开地执行军法,便是把所有将士的生杀大权,真正掌控在了陛下自己手中,掌控在国家手中。

“所有受罚的将士,既要明白他们究竟为何受罚。

“也要明白他们所受之罚,是犯了国法军法而受,而非冒犯了某个军官而受。

“所谓罚得光明正大,挨得心甘情服。

“如此一来,他们才会对军法产生敬畏,成为真正的军人。

“而不是对滥处私刑的长官产生敬畏,成为他们的私兵。”

季八尺似懂非懂:

“可…陛下为何以俺们这些龙骧郎、虎贲郎为军法官?

“俺们龙骧郎、虎贲郎也多是不识字,不懂军法的粗人,万一罚错,那些被罚的人岂会甘心?”

赵广拍了拍季八尺水桶一般粗壮的腰背:

“这不是军中法吏不足嘛,陛下想做的事情又多,只能靠咱们龙骧郎、虎贲郎了,这说明陛下信得过我们,可勉之!”

季八尺一顿挠头。

杀人他是行家,陛下却非要让他识字。

近来私下召见时,除了对他嘘寒问暖,又问他家里父母妻儿的情况外,还会亲自考校他近来所学文字,让他当面背诵军法。

他心底对学习实在有些抗拒。

然而陛下跟他如此亲近,还说将来他识了字定能当大将。

他着实不能辜负陛下对他的厚望,只能硬着头皮学了。

陛下还说了,自五月起,每月初都要亲自召开一场龙骧郎、虎贲郎军法考试。

第一个月考试的题目,就是默写军法三十条。

考试不合格者,龙骧郎降为虎贲郎,成绩优异者,虎贲郎升为龙骧郎。

好家伙,这吓得。

本就识字的那些家伙走了大运,他这文盲则倒了大霉。

只能没日没夜地识字,连熬打气力的时间都没有,身上疙瘩肉都没先前那么鼓了。

但不过不得不说,识了字就是不一样,有种高人一等的感觉,难怪有些文人看见军卒就一副鼻孔朝天的模样。

而且识字识得多了,学习起来似乎也没一开始那么枯燥了。

陛下有空了,还会把他们这些龙骧郎召集起来,亲自给他们讲古时候打仗的典故,说是提升他们的军事素质。

军事素质提升没提升不知道,但听陛下讲那些名将打仗的故事,确是颇为有趣的事情。

“八尺,桃子,你们过来。”

刘禅转过身来,对着龙骧郎季舒、刘桃示意。

两个壮汉振甲上前。

其余的龙骧郎都穿二三十斤筒袖铠护卫左右,这两位却是直接披着盆领重铠,比许多将军校尉都威风许多。

譬如赵广这龙骧中郎,此刻也只是披了件轻便的两裆铠而已,不然也太累了,也热。

“陛下。”两人异口同声。

刘禅抹了一把汗:“天气太热了,你们把这重铠脱了吧,去寻几件轻薄的。”

“陛下,俺没事,让刘桃脱好了,他这伤兵还没好透呢。”季八尺略带挑衅地看了眼刘桃,嘿嘿地笑了笑。

刘桃毅然拍了拍胸脯,重甲哗啦作响:“陛下,俺也没事!”

刘禅板起了脸。

两人见状骤然一寒,紧接着双双退步拱手:“唯!”

陛下平日里对他们这些龙骧郎颇为爱护,恩赏有加,但犯法惩罚时候也一点不含糊。

好几个龙骧郎因为跋扈犯法,被天子打了军棍后回家种田去了。

刘禅眼神柔和下来:

“去吧,太热了,万一暑热邪气入体,中暍死了,朕可没钱给你们抚恤。”

这两位上一战一个斩了十二级,一个斩了九级,是龙骧郎中斩首最多,功勋最重者。

允许他们穿重铠护卫左右,一个确实是护卫,另一个,则是对他们功勋的肯定,这重铠一穿,确实威风八面。

当然了,有资格穿重铠护卫的不只他们二人,总共十二人,不时轮换。

两人退下,换了一身轻甲后又回到天子身后,谨慎地观察周围有没有可疑的人试图接近,有没有可疑的人投来可疑的眼神。

一般来说不可能有。

但两位龙骧郎还是保持了相当的警惕。

很快,两人便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身穿锦绣华服,走路姿势有些古怪的胖子。

那胖子此刻正向天子的方向缓缓接近,眼神似乎有些古怪。

他们看见了,同样一直保持警惕的赵广当然也看见了,对着天子背影喊了一声:“陛下!”

刘禅在简牍上批红画勾,递给随行的秘书郎郤正。

随后才转身往赵广望去,眼角余光瞬间便捕捉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紧接着脸上呈喜极之色,大步朝那人迎去。

“朕的虎骑监,你怎么不给朕打个招呼就出来了!”刘禅激动大笑起来,扶住麋威的两条胳膊,兴奋地上下打量着。

不知是不是断了小腿不能运动的缘故,麋威比原先胖了一圈,颜色看着也有些憔悴。

麋威既局促又激动地给天子行了个礼:“臣威问陛下安好!”

刘禅只顾着高兴了,一时没注意到麋威神色有异,仍然开怀大笑道:

“朕安好!朕安好!

“朕这两个月以来,真是无日无夜不想着朕的虎骑监!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有虎骑监在侧护朕周全,朕骑上战马,天下何处都可去得!”

麋威闻听此言眼神终于一亮,又有些小心翼翼道:

“陛下在关中连战连胜,从征将士也都大放异彩。

“臣威如今残缺跛足之人,只怕不能再像从前一样护卫陛下左右了,否则…只恐有损陛下威仪,遭天下人非议。”

刘禅先是一滞,紧接着一把拉起麋威双手,两手紧紧压在他手背上,与他四目相对:

“这是什么话?

“为国致缺,谁敢妄议?!

“有你在朕身侧,朕非但威仪不堕,反而更甚从前!

“有朝一日,朕要将所有为国致缺的忠臣良将全部聚在身边,与朕一起临阵讨贼!

“如是,定能威慑天下宵小,教魏逆吴贼望之胆寒!”

麋威听到此处骤然红了双目,紧接着不可抑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来来来,跟朕来!”刘禅扶住麋威的胳膊,把他往五丈塬方向引,“朕给你准备了一样东西!”

麋威听得一愣,陛下为自己准备了东西?

“可还能骑马?”刘禅一边扶着麋威缓缓前行,一边问道。

麋威一跛一跛地走着,颔首颤声道:“陛下…臣能骑马!”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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