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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一个人……一具尸体……你们竟然没能拦住他?”

祭司冷冰冰地回应,“骑士先生,朝向罪犯挥舞刀剑是你们的职责所在,可是当你的剑下是你的亲人时呢?你又作何选择?”骑士默然无语。“我们也一样,只是我们照料的是死者罢了。而且……”

“而且什么?”

“我不知道你在面对他时是否还会有与之作战的勇气。”

骑士干巴巴地说道,“不就是一具会走会跑的尸体吗?”

“生者不似生者,亡者不似亡者。”祭司再一次重复道。伤口的失血似乎使他感觉到了寒意,他裹紧了烂如丝絮的灰衣斗篷。“他的肌肉萎缩,关节脆弱,但他刀枪不入,骨似钢铁。他的眼窝深陷,眼珠早已脱落,而他的眼中却燃烧幽蓝色火焰。”

李察打了个寒颤。“别说了。”他贸然打断了对方,“祭司阁下,您的勇气令人佩服,但您最好赶快医治。多谢您了。”

亡者祭司点了点头,披上了一件学徒送来的崭新斗篷,遮住了他终年不见天日而惨白刺目又瘦骨嶙峋的身体。“骑士阁下。”他说,“恳请您多派人手守护此地。如果你不这么做,那我们就不得不打破誓言,行走于阳光之下,亲自去恳请城主大人了。”

“为什么?”骑士迷惑不解。

然而李察一把拽住了他,“我们走。”他不安地催促。

“可是……”

“别再问了,走!”

李察一路飞快地前行,始终紧闭着嘴巴,对骑士的追问默不作声。直到离开地下,瞧见了繁星密布的夜空他才喘匀了一口气。他回头望着黑漆漆的殿堂入口,两旁的地狱三头犬呲牙咧嘴好似在他嘲笑。他对骑士说道,“我保证,你如果知道了答案就会和我一样,一刻也不会愿意呆在死人堆中。”

“该死!究竟是怎么回事?就我一人糊里糊涂!”

“我知道他变成了什么,又是怎么复活的了。我也知道他要去哪了。”

墓园上空黑云密布,周围雾气弥漫,月光无法穿透这屏障,就连熊熊燃烧的火把也只能照耀五步之远。他们灌下药剂,徒步朝其铁铸大门走近。

无光的暗沉之处本身就是一片巨大的阴影,而阴影中还有更黑暗的角落。即使有一双猫的眼睛也无法看清那里隐藏什么。修女藏于阴影,李察心想,就像蝎子躲在砖石之下。

长剑业已出鞘,魔法灵光在瓦拉斯特钢剑上闪烁跳动。充沛的魔力足以湮灭幽灵,击退梦魇。然而他们心中依旧惴惴不安,手心遍布冷汗,呼吸急促沉重,脚步僵硬迟钝。不多时便觉得身体酸麻不休,疲惫如病患。他握紧剑柄,然而汗水令剑柄滑腻难握,差点掉落在地。

我们一定是脑袋坏了。他心说,否则怎么就会两个人就这么来了呢?我们应该白天……不,应当是阳光最炽烈的正午再来一探究竟;而不是现在,在这黑暗滋生的愚蠢时间。

四周静谧无声,只有沙沙风声作响。忽然之间,骑士沙哑的声音在李察身旁响起,好似突然蹿出的鬼魅,他差点挥剑朝骑士径直砍过去。“虽然我曾一连几晚在此处游荡。”他的声音似是有些颤抖,“但都没有今晚这般……它使我惧怕。嘿,李察,说话呀。见鬼,我可是骑士,我在怕什么!”

“就算是神也无法摆脱恐惧的枷锁,何况是普通凡人。”李察将颤抖的手递给他看,“瞧,我也在害怕,我都快要站不稳了。”

骑士尝试用左手紧紧摁住右手,但剑尖依然抖动不止。“去他妈的!”他咒骂一声,破罐子破摔地甩掉左手,“我们走快些。我宁愿同鬼魂干上一架,也不想这样慢慢前行,像是等待上绞刑架的死囚!我宁愿不管什么妖魔鬼怪全都钻出来,至少有些别的声音也好。”

仿佛是在响应骑士的祈祷,近在咫尺的矮胖围墙、铁铸大门后面响起了一阵尖利的鬼哭狼嚎。既有食尸鬼的低吼,又有幽灵的低语,还有些无法分辨的声音。

“瞧,你的祈祷应验了。”李察忍不住笑了笑,“看来就连死去的神也在庇护着我们。”

他们爬上了斜坡,发现在阴霾雾气之中,麦克?杰里提的小屋在黑暗中就像一口阴气沉沉的棺材,不死的复生者的气息从里面喷涌而出,比之发狂的海浪也毫不逊色。

“准备好了吗?”骑士语气低沉。

然而他的眼神变得坚定不移,他的双手也不再颤抖。这是个好现象。战前恐惧是人之常情,而战斗时热血沸腾才能算真正勇士。李察安心不少。“大不了逃跑。我随身携带着很多东西。”他深吸一口**阴凉的气息,故作轻快地说,“人们不是常说,炼金术士的口袋比盗贼的工具包更加无所不能吗?”

“幸好你的同伴是我,如果是‘火焰白玫瑰’,他会先杀了你。”

“那你我还真是幸运,他也足够幸运。”

“怎么说?”

他们并肩前行,步调一致。“我庆幸当年的理想不是成为骑士;而你现在还没死简直是个奇迹;至于你的副团长大人——”他轻哼一声,“他死战不退。要么是幸运儿,要么就是只选择必胜的战斗拼死作战。你觉得他是哪种呢?”

骑士想也没想,“后一种。”

“瞧吧,难怪街坊流传一句话……”

“什么话?”

“骑士团如今已成了强盗窝,匠人铺及商人会……但我很幸运,我遇见的你不是。”

小屋就在眼前。他们说着不着调的话,驱散恐惧,一剑砍开了大门。

房间里如同前一天来时那般肮脏破败,乱糟糟的杂物组成迷宫,但他们记忆尚存,因而很快便找到了正确路线,弓着身子爬过那条低矮通道。骑士本能地躲入角落,在阴影里静悄悄前行,然而李察却是大摇大摆,丝毫不在意暗处的眼睛。

“你在干什么?”骑士冲他低吼。

“挺直身体从阴影里出来吧。对付他,你这么做只是白费力气。”李察无奈地笑了笑,“只有死人能瞒过死人。可我们都还活着。”

挡住地下室的木板敞开着,骑士打算跳下去,李察拦住了他,“别下去。”他说,“下去我们就任人宰割,就算召来异界恶魔也无处逃脱。”

“那我们就这样守株待兔?”骑士将那颗骷髅头踢入其中,溅起一串水花声。“他是死人,不用睡觉,不必吃喝。就算以手为铲,挖都能挖出一条地道。而我们呢?能坚持三天就已算神明保佑了,但那时候我们还有站起来的力气吗?”

“让他上来,我有他想要的东西。”李察自信地说。然后他念出那段错乱的茹尼字母。

黑漆漆的地下穿来了杰里提的咆哮。“该死!是你拿了它!”

他的声音阴鸷如蛇,而李察仍在挑衅。“上来呀,上来我就将它还给你。”

“你们等着,我看你们能玩出什么花样。”

他们听见哗哗水声响起,不等多时,一具摇摇欲坠的尸体便爬了上来。他们警惕地握剑退后数步,看着杰里提的尸体跌跌撞撞,摇摇欲坠地站好,他不自然地扯动嘴角,露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可怖微笑。

“原来是你们……如果我没记错,我们各自都有过一面之缘。”

“那绝对是不怎么好的见面,就像是现在。”李察说。眼前的尸体披着从亡者祭司身上抢来的斗篷,露出有一道恐怖口子,但里面空空如也的肚子。

杰里提僵硬地用手去抚摸肚子上的刀口,但他的关节仿佛结上了冰块,难以弯曲。“那些家伙在我的身体里塞满了香料,难道我很像烤乳猪吗?”他放弃了徒劳的挣扎,“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能用针把它缝好,或者放弃这身皮肉,只留骨架也不错?”

火化是更好的选择。“骷髅的样子千篇一律。”

“那倒是。”麦克?杰里提燃烧幽蓝火焰的双眼瞧着他,“好啦,把东西给我。”

“当然可以。”李察说。如此重要的东西怎么会没有留下副本呢?“但你得回答我们一个问题。”

“问吧。不过关于不死者的问题我无可奉告。”

李察摇摇头,“我还不想死,更不像死后还活着。”他厌恶地说,“我想知道是谁杀了你?”

“除了那些脱光了衣服向阴影祈祷的臭女人,还能有谁?”尸体愤恨地说,“不去生孩子做饭,反而玩弄匕首,这简直是不可饶恕的罪孽。幸好我的研究成功了。”

“她们为什么要杀你?”

“你这个问题就像问她们会为什么会崇拜阴影一样。”他嘎嘎直笑,牙齿互相碰撞,“不过我能猜到是谁。”

“是谁?”

“艾伦?赫特。”那个夺走了黄金瓶,销声匿迹的“小丑”。“不过多亏了他,我也才能死而复生。”

“‘小丑’为何要杀你?”

“‘小丑’?这名字真贴切。可我一点也不想回答了。”杰里提说,“你说问一个问题,而我回答了三个。”

“再多一个也无妨。”

“我说够了就是够了!东西给我!”他朝前迈了一步,复生者依然没能完全改造自己的身体,好似蹒跚学步的幼儿。他朝他们伸出了手,“物归原主,把它给我!”

李察从怀中掏出纸片,“你找到了通往真理的钥匙,接下来打算做什么?”

“我可不想告诉你。”

他伸手过来,李察顺势一抖,他僵硬的手指便无法抓住纸片。纸片像树叶飘落地面,他不得不弯下腰去。骑士看准了机会,电光火石之间长剑准确地劈中了他的脖子,但只听一声沉闷的金铁交击之声,黑暗中迸出了火光,骑士的长剑被高高弹起。

杰里提慢吞吞地直起了身体,眼里的火焰充满戏谑之意,他有如胜利者般说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不怀好意。可是我是不死者,无论魔法还是刀剑,都对我无效。”

“是吗?”李察狠狠一脚踹出,将他踢落地下,“那么火焰如何?

他扔出炽火胶,以及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火舌欢快地手舞足蹈,卷起层层热浪。明黄、橘色、炽白的火焰像是一头贪婪的怪兽,瞬间从地下一跃而起,引燃了房间的一切。

“跑!”他冲骑士大喊。

房梁一块块倒下,淹没了杰里提的诅咒。

他们疯狂地奔跑,冲出小屋。回头望去,木屋熊熊燃烧,火光冲天,墓园上方头一次没有了阴暗之气,露出了一点在火光之下微不足道的深蓝色夜空。

“他死了吗?”骑士问。

李察摇了摇头,“别问我,我也不知道。”他说。

天空湛蓝无云,海上平静无风,五艘三桅帆船呈三角阵型,身边还有近二十艘单桅或双桅小艇护卫左右。她们风帆鼓胀,全速前行。好比一支鲨群,搅动海水翻起大片白浪。

船上飘扬黑色章鱼旗。八爪海怪持着刀剑锤盾,头戴一顶宝石珊瑚王冠,显得不伦不类,惹人发笑。然而船上的水手却虔诚无比,风撕扯旗帜的沙沙声好似激励的号角。他们赤着上身,浑身汗珠闪亮,拉扯缰绳,划动长桨,大声呼喝着,好似有使不完的力气。

“无面者”,战士伊利亚德进来通报时,海神的先知萨满正在船长室内祭拜海神。

他一如既往地套着钢甲,但已摘下盖住头部的头盔,露出一张方方正正的,有如刀削斧劈而成的脸庞,一头杂如枯草的头发像是失去了水分的海藻张牙舞爪地爬在头顶。在他的面前,一尊一尺来高的镀金章鱼海神像被摆放在盛满新鲜海水的银盆中,周围围绕珊瑚、贝壳、珍珠及各色宝石。

先知萨满眼窝深陷,但目光如炬,坚毅如钢。戴着铁手套的右手抓起旁边一束湿漉漉的海草,口中念念有词,忽然之间,那把海草就在他的手中无火自燃。海草燃起青色火舌,将萨满的铁手套变得灼热,但他仿佛丝毫未觉。他高举燃烧的海草虔诚地向着丑陋的章鱼顶礼膜拜,最后将它放入了银盆。盆中突然冒起冲天火焰,青紫色焰火在扭曲跳动。

在火光之中,先知萨满深深地埋了头,“愿海神怜悯他的信徒。”他说。

“愿海神垂怜。”伊利亚德跟着躬下了身。

直到火焰熄灭,他们才直起了脊背。

“先知大人。”同样全身钢甲的“无面者”这才找到机会开口说道,“我们马上就到了。”

他们驶离荆棘海湾已一周有余,但和风伴随着他们。尽管风暴遮蔽了遥远的海平面,但始终未曾波及到他们。他们循洋流前行,绕过诸多海岛补充了数次淡水,此时他们正朝着此次的最终目的地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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