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塞找到穆里尼奥时，他正坐在里斯本竞技停车场的台阶上发愣，黑色的卷发上甚至沾了一层薄薄的灰尘，看起来已经在这待了好一会儿。

看到何塞过来，穆里尼奥揉了揉额角，想让自己的表情稍微自然一些，但这只是徒劳，面部肌肉再松弛，也掩盖不住他无比糟糕的心情。

“你都知道了？”穆里尼奥隔着腮帮狠狠捏着自己的牙齿，表情看起来稍微有些狰狞。

何塞摊了摊手无奈地说道：“本来不知道的，有份报纸被风刮到我面前来了…”

“见鬼！”穆里尼奥怒气冲冲地朝空气挥了一拳，叹了口气又坐了回来，“虽然很戏剧性，但我不得不承认，那个新闻压根不值得一份报纸钱，你好像赚了…”

“你现在应该待在罗布森先生身边的。”

“我是要这么做的，可罗布森先生不愿意，他让我再好好想想。”

穆里尼奥双手合起捂在了鼻子上，沉重的呼吸声听起来简直像铁匠铺的风箱一样，何塞明白他很难过，于是一句话都没有说。

这种难过不是因为即将失业的苦恼，纯粹是源于对亦师亦友之人遭逢的感同身受。

……

欧洲联盟杯，里斯本竞技客场挑战FC萨尔茨堡，补时只剩下最后半分钟时，穆里尼奥狠狠把身体扔回了替补席，这种愤怒的肢体语言让垂头枯坐的球员们身体一震，却没能挽回任何东西。

罗布森脸上仍然挂着苦涩的笑容，颊侧长长的皱纹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更深了几分，他拍了拍穆里尼奥的后背，想让自己这个还在忿忿不平的小翻译缓和一下情绪。

“放松点，何塞，客场失利不算什么，回家我们再赢回来。”老人的声线依旧像往常一样稳定，有一种令人心平静下来的魔力。

“可恶、该死的低级失误，还是两次，把比赛全都毁了，这怎么也说不过去吧！”换作平时穆里尼奥可能已经不再生气了，可今天他有些异乎寻常的暴躁。

罗布森微笑着轻轻摸了摸穆里尼奥的脑袋，似乎是想把他那卷曲的黑发抚得平整一些，感受到小翻译略有些羞恼的眼神，才收回了手。

比赛结束的哨音吹响，罗布森拥抱了萨尔茨堡的主帅，在对方尊敬的目光中走向了客队看台，弯下腰向球迷们表示了歉意。

原本鼓噪不休的人群此刻全都安静了下来，给值得爱戴的老帅送上掌声，直到罗布森走回通道，才又对着退场的里斯本竞技球员发出了阵阵嘘声。

穆里尼奥坐在空无一人的替补席上，这最后一个战士也沉没在了主场球迷的欢呼声中，形单影只于几万人的环绕，此刻他寂寞得无以复加，却迷醉着在孤独中吸食恨意的快感。

……

从奥地利返回葡萄牙的飞机上，整支球队都陷入了沉默，连工作人员都戴上眼罩想要假寐休息一会儿。

穆里尼奥捧着厚厚一沓的球探报告，这是他本周的额外工作，整理完就要交给老帅过目，所以这短暂的回程时间他也不想浪费。

罗布森盖着一条薄毯，身体早就不允许他再像年轻人那样穿着衣服休息了，引擎的嗡鸣声不算很重，却足以破坏掉老人脆弱的睡眠。

机上突然响起了广播，嘈杂的电波几乎吵醒了所有人，还没等迷迷糊糊的球员嘀咕两句，索萨?辛特拉的声音就占据了整个机舱。

“里斯本竞技俱乐部通告，现在我正式宣布，从即刻起博比?罗布森先生不再担任球队主教练职务，原属于俱乐部的工作人员听候下一步安排。里斯本竞技感谢罗布森先生所做出的巨大贡献，并祝福他在接下来的职业生涯中收获更多的成功…”

穆里尼奥翻动文件的手突然僵住了，他的表情从诧异迅疾变为了愤怒，脸色一会儿白一会儿青，连肩膀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他立刻起身蹲到了罗布森的座椅旁，看着老人质询的目光，穆里尼奥努力憋出了一个很勉强的笑容。

“辛特拉主席有些不满意球队在客场的战果，在批评大家，说这种表现十分愧对俱乐部的培养…”

罗布森试着抬起有些困顿的眼皮，嘴唇翕张了几次，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听着重复播报的广播，还有球员们叽叽喳喳的议论声，穆里尼奥的鼻翼因愤怒而抽动着，他尽量克制着自己的音量，对站在广播旁的工作人员缓缓说道：“关掉。”

“可是，主席还在…”

“我他*叫你关掉！你们…你们的老师还在睡觉！听见没有，把那个该死的广播给我关掉！”穆里尼奥霍然起身，用葡语朝着那边低吼道，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逼出来一样。

工作人员慑于他的凶狠目光，关掉了还在喋喋不休的广播，球员们也赶紧闭上了嘴，整个机舱骤然安静了下来。

罗布森轻轻拍了拍他紧握着的拳头，穆里尼奥赶紧又蹲了下来，见老人只是摇摇头，他也没再多说什么，掖了掖那条毯子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看着小桌上放着的球探报告，那里有未来一个月所有对手的详细资料，是自己亲自到各地一点一点收集的，现在却和自己没有关系了，再听着老帅略显有些沉重的呼吸声，穆里尼奥心中久久难以平静。

……

博比?罗布森站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欣赏着窗外被风撕扯成片缕的晚霞，那把象征着权力的椅子被推到了一旁，因为它挡在窗前很碍事，而且坐上去时不够高。

泛着铁青色的云彩被夕阳染红了半边身子，太阳像中箭坠马的骑士一样斜斜滑向天空的侧边，他的手虚虚握着，仿佛是在攥着一根缰绳，想勒住漫卷舒云的那束风。

此刻，这里是只属于他一个人的风景。

目光是夺不走什么的，所以，谁也别想夺走我看向此片江山的目光。

“何塞，你接下来有什么规划吗？”

穆里尼奥摇了摇头。

“你可以先待在里斯本竞技，只要离我这个倒了霉的老家伙远一些，应该就没什么事。”

“先生，你明白我的想法，我是愿意追随你的。”

这次轮到罗布森摇头了。

“小何塞，你要好好想一想，人生做选择的机会不多。而且，我会暂时留在葡萄牙一段时间…”

穆里尼奥有些疑惑地问道：“先生，你不回英格兰么？”

“说起来有些丢人，我的合同是被辛特拉强行中止的，现在工资还没有付完。我得留在葡萄牙，不然俱乐部八成就欠着不给啦。”

“这是违法的！他们只要敢这样做，我就去告他们！”

罗布森看着自己义愤填膺的助手，有些欣慰地笑了笑：“还没到这个地步…你知道的，葡萄牙的冬天很暖和，正好可以和我妻子一起逛一逛，打打高尔夫，去海滩晒晒太阳，再去看看孩子，也挺好的。”

“先生，我去过英格兰很多次，苏格兰也是，我想我能承担起在那边的工作。”

“小何塞，我说过，再想想。马蒂尔德是个好姑娘，就算你做好准备了，也要问问她，离开祖国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穆里尼奥黯然地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接替我出任主教练的人是卡洛斯?奎罗斯，你应该是知道他的，索萨?辛特拉的好友，前几年带着葡萄牙拿过两次世青赛冠军。”

“就是那个预选赛被意大利淘汰的家伙？哼，他行事作风硬气着呢，想必也瞧不上我…”

罗布森使劲在穆里尼奥的肩膀上按了两下，生生让他把话头憋了回去。

“回头和马蒂尔德一起来家里坐坐，艾尔西想念你老婆的厨艺了，也就是她，总能想着我们两个老人的肠胃…”

……

“罗德里格斯，这就是足球行业的冷漠，你知道吗？客场输给萨尔茨堡，就是因为那个守门员，那个索萨?辛特拉亲自签下的守门员，如果不是他的两次低级失误，我们怎么会输？”穆里尼奥攥着拳头说道，他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何塞叹了口气轻声说道：“事到如今，再去埋怨辛特拉也没什么用了，遇到这么一个主席，谁也没办法，罗布森先生都看开了，你也别太执着。”

“一个？是一个吗？！我十岁那年，我父亲在圣诞节宴会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接到了自己被解雇的电话，那种感觉有多糟糕，你知道吗？”

眼看着穆里尼奥就要被怒火冲昏头脑，何塞也是束手无策，他可拉不住这个看似儒雅实则健壮的塞图巴尔人。

“何塞，你怎么在这里？我问了好多人才找到你…”

停车场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穆里尼奥抬头只一看，涌到喉咙口的怒火就被他硬生生吞了回去。

“塔米，你怎么来了？”

“我也不想掺和到你的工作里，可你有事总要说一声吧，自己看看表几点了？也不往家里打个电话，害我担心这么久…”

穆里尼奥抬腕看了看表，眼睛都瞪大了几分，他咽了咽唾沫，有些尴尬地站起了身。

“我，我在俱乐部处理事情…弄到这么晚，很抱歉。”

“我知道的，也给罗布森夫人打过电话了，过几天我们去拜访他们。走吧？”

穆里尼奥点了点头，又转向了何塞。

“你说的事情我回去就帮你好好分析一下，总要让扬有个好环境的，搞定了就通知你。”

何塞微笑着挥了挥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