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个错综复杂?”听到左光斗的这个追问,陆扬略一沉吟,答道:“六年前的萨尔浒之役,我大明四路进击,结果几乎全军尽墨。此役后,大明边军可以说已然锐气全消。偏偏朝廷,仍然只是将女真人看作是一个偏远部落,不过是肘腋之患而已,并没有将其列为头号敌人。相反,还是沿袭太祖、成祖以来的战略,将蒙古人,看作是心腹之患”。
“蒙古人,乃元朝余孽,特别是成吉思汗的嫡系后人,也就是他们所谓的‘黄金家族’至今未灭。其领袖林丹巴图尔,仍然高举‘大元’的旗帜,在察哈尔活跃,时常有寇边之举,你竟然不将它看作是心腹之患?反而看重一个缺兵、少粮的女真部落?”左光斗微笑道。
“我大明是被蒙古人打怕了,自从土木堡之变后,蒙古的瓦剌、鞑靼,相继称雄漠北,屡屡犯边,突破我们的宣大防线,在嘉靖年间,俺答汗甚至曾兵临北京城下,更是让朝廷视为奇耻大辱,从而对蒙古人咬牙切齿。不过,现下的蒙古其实早已四分五裂,林丹巴图尔不过徒有一个蒙古大汗的虚名罢了,蒙古各个部落,压根不可能真正威胁北疆”。
“那谁能威胁北疆?”
“学生说过,女真人”,陆扬道,“努尔哈赤是个不世出的军事奇才,其麾下的女真八旗,又是血勇彪悍,胯下战马,来去如风,恕学生直言,咱们大明的边军,压根不是其对手,别说出击了,就是防守也是勉强支撑而已”。
“是啊,所以孙阁老亲自督师辽东以后,转攻为守,不断修营扎寨,稳守北疆,甚少主动出击。可笑那些朝中文臣,还指责阁老是怯敌畏战,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阉党这么说便算了,最令人心痛的是,连我们东林,也有不少人上疏附和,可笑,可悲”,左光斗神情黯然道。
“自古以来,凡是远离战场者,都自诩聪明、睿智,自以为能决胜于千里之外,而将前线将士,贬低得无以复加”,陆扬也感慨道。
“是这么个道理”,左光斗道,“那你以为辽东局势,如何收拾?”
“孙阁老的稳打稳扎,四面筑城,重建北疆防线,是其正道”,陆扬道。
“那什么是奇道?”
“奇道,便是拉拢蒙古部落,联蒙抗金”,陆扬侃侃而谈,“被女真人的后金政权侵扰的,可不只是咱们大明,蒙古人也是不胜其扰,那自诩为蒙元大汗的林丹巴图尔,不就老是被女真人逼得四处迁移嘛?所以,蒙古人会有兴趣与我们联合的,更何况,他们还眼巴巴等着我们开放互市呢”。
其实,陆扬这番议论,无非是英国“大陆均势”策略的翻版,不过,国际政治史,早已证明这是一条跌扑不灭的制衡真理,英国在欧洲大陆维持的势力均衡,确实保证了英国长达数个世纪的霸主地位,哪怕是出现了拿破仑、俾斯麦这样的超级牛人,也打破不了英国确立的国际格局。
当然,英国之所以能超然欧陆各国,以仲裁者的姿态,维持一种“大陆均势”,让欧陆各国相互制衡,其主要的凭借,还是那道无法逾越的英吉利海峡,以及屹立于海峡之上、睥睨天下的英国皇家海军。哪怕强大、疯狂如希特勒,他那野心勃勃的“海狮计划”,在英吉利海峡与英国皇家海军面前,最终也没能逃脱折戟沉沙的命运。
大明朝,如果要维持一种类似于“大陆均势”的“草原均势”,那么,也需要这样一道不可突破的防线。而这,正是孙承宗正在辛辛苦苦营造的东西——关宁防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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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正是此理”,听了陆扬的“草原均势”理论,左光斗抚掌赞叹不已,“倒是为师小看你了”,说完,笑吟吟地将手中书信递了过去,“看来,我们师徒倒是不谋而合了”。
陆扬拿起书信一字一句看完,原来左光斗与自己,倒真是英雄所见略同,都看中了蒙古部落的潜力,想借力打力,联蒙抗金,只不过,陆扬将其称作“草原均势”,而左光斗称作“以夷制夷”罢了。略感欣慰后,陆扬叹息了一声,“话虽如此,但‘联蒙抗金’,总是会让人联想起北宋的‘联金灭辽’与南宋的‘联蒙灭金’,两宋殷鉴不远,朝廷唯恐如两宋一般,拒虎在前,引狼在后,恐怕是不会同意的”。
“只要得到孙阁老同意,有他在朝持议,谁敢反对?”左光斗厉声道。
左老师果然不懂政治啊,难怪东林党一败涂地,陆扬暗叹一声,“大明官场一片散沙,都察院、科道言官,往往为反对而反对,孙阁老也做不到一言堂,更何况,还有阉党呢,只要是孙阁老提出的,阉党肯定反对到底”,见左光斗还是不信,陆扬叹口气,“老师别忘了孙阁老为何要亲赴辽东督师,朝中难道真没有一个可用之人了吗?南京吏部尚书王在晋,甚至于待罪狱中的熊廷弼,可都是一时之选,哪里到了内阁大学士都要亲临前线的境地”。
“那孙阁老他……”
“党争,孙阁老只是在躲避党争而已。东林党、阉党,党争剧烈,孙阁老虽然同情东林,但毕竟不是东林中人,超然事外,才是最理想的做法”,陆扬分析道。
“也是”,左光斗颓然坐下。
“老师,还有一点,我们不能忘了”,陆扬补充道。
“哪点?”
“本朝,是代哪朝而兴?”
“蒙元啊”,左光斗道。
“对,正是蒙古人的大元。所以大明与蒙古之间,不仅有政治、军事上的冲突,还有正统、皇统上的争议。别忘了,秦皇以来的那块刻着‘受命于天,既寿永昌’的传国玉玺,至今还在蒙古人手中,本朝可是没有得到的。无论如何,这是一个致命的正当性缺陷,那枚传世玉玺,可是天命的象征。东晋时,没有那东西,晋元帝可是被北方胡人们讥为‘白板天子’的”,陆扬道。
“本朝不在意那玩意儿,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就压根没提过”,左光斗道。
“不提,不代表不在意,刻意不提,恰恰说明特别在意”,陆扬无情地戳破左光斗的幻想,“不然,老师以为,在中山王徐达将蒙古人逐出中原后,太祖皇帝派蓝玉大将军北上追击元军残部,是为何?成祖皇帝,更是御驾亲征,五次北征漠北,为的是什么?还不是那方玉玺!”
左光斗无言以对,沉默半天,突然将手中的书信撕了个粉碎,嚎啕道:“天亡我大明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