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来了!他们回来了!”忽然,前面的人忙不迭地叫喊着。
哗地一声,人群开始涌动,黄尘像灶台上的烟雾一般,蒸蒸升腾,漫过人群,挟带着汗的馊臭味,人畜的粪便味,直上云霄,而整个小镇就宛如蒸笼。
流浪乐手开始拼劲全力演奏,帮忙把黄尘扬的更高,也更嚣张。飘着长长绸带的鼓锤把大地敲得嗡嗡震动,阳光的晃动下闪光发亮的铜管笛子,好似要把胸腔内的空气都挤压出来一样,维那琴、曼陀罗、风笛、低音号等等,此起彼伏。
鸣音,唿哨声,无赖的叫喊声,从喧闹的人堆中断断续续传出来。大家在那儿不由得挤做一堆,又是叫嚷,又是吹哨,又是喊,又是笑,因为他们不能用说话来表达种种冗杂的情绪,只能用尖啸来发泄。
小镇内已经热闹非凡,戴帽子的男人们和包裹着头巾的女人们一排一排在破碎的阶梯上呆站着。年轻的骑在墙头的有利位置。小镇居民条件独天得厚,纷纷站在自己屋顶上。还有的站在停着的干草车上,俱团团围拥挤在一起。
那些聚集在广场中的人们,此时越挤越紧,像圈内拥挤的牲口,身体发出的热气流都反扑到自己和周围人身上。污浊的空气熏得面孔蜡黄,每个人都感到浓赤黏稠的热血在血管里贲张。
头巾遮住了未到年龄就变的丑陋女人的面孔,拉长脖子张望,旁边立着注定对外胆小怕事,关起门来堪比暴君的瘦脸颊丈夫。他们都牵着又背着坑脏瘦弱的光着屁股的孩子。
这些生活艰难,被贫穷和文明压得抬不起头来的小人物,暴露在太阳底下亦裸裸的异形。他们眼睛浑浊,腹部膨大,两腿弯曲他们浑浑噩噩地度过每一日,大多数时候在衣着得体的人的厌恶与蔑视中自卑地躲到最阴暗的角落,尚不如苍蝇,至少苍蝇能叫体面人厌恶却又无可奈何。
他们是如此驯良,需要的时候召之即来,不需要时挥之即去。他们非常容易满足又非常善于忍耐,甘于现状又总替比自己尊贵的人着想,他们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数量最庞大的怯弱的两脚行走的羊。
道路中间,手持木棍的仆人驱赶掉不长眼的人。后面不远,一队穿着华丽盔甲的骑士举着缠绕着长长彩带的长矛,胯下战马伴着悠扬的旋律,踏着整齐的步伐缓缓走过。
他们身后我一辆异常堂皇富丽的马车,由四匹健壮的牡马拉着。马车上英俊的年轻人头戴黑色阔檐礼帽,身穿黑色的礼服,下穿白色紧身裤和长筒袜,蹬着精致的红底高跟鞋。他下巴高高抬起,目不斜视,面色严肃。
他的目光并未在他的身上停留,而且紧紧盯着他旁边的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人,她身着精美华丽的婚纱,勾着冒牌货的臂弯,巧笑嫣然,频频向两边的人群点头示意。
他脑袋嗡的一声炸了,他盯着她,目光再也离不开。她穿着圣洁的婚纱,金黄色的头发盘成繁复的发型,在太阳底下闪着耀眼的光泽,那是爱丽丝,黄头发的爱丽丝,他的生命之光,他的欲念之火,他的罪恶,他的灵魂。
即使早有准备,但他仍旧被这一幕深深刺痛了,不知为何,他慢慢提起脚,大概就像飞蛾与火焰一样的关系吧,不能自己,不顾一切挤进密匝匝人群,向前走去。
就在这时,他的手突然被人紧紧拽住,接着身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不要去,他们都是魔鬼!”
他回过头,猎人少女西尔维娅正紧张的抓着他,她不知什么时候跟过来了。她握着他的手腕,不住地对着他摇头,淡黄色的头发不住掠过脸颊。她看了看马车上的那对新人,又看着他,眼神中透露出焦虑与不安,竟还似带了些恳求的颜色。
他使劲往回缩几下手臂,却徒劳无功。她的力气比他想象中大得多,一双小手竟像铁铐一样箍住他,把他的手腕勒都发痛了。
他说不出此刻的自己到底是什么心理:恼羞?他眼睁睁看着她夺走原本属于自己的一切,亲昵地跟冒牌货一起,却毫不介意,笑吟吟从他眼前走过。
害怕?是的,他仍旧有本能的畏惧,要不然为什么不敢高声喊出来,难道是周围的喝彩太热烈了,会淹没他的诘责?一切都是借口而已。
宽慰?大概是有的!内心驱使着他向前,本能却在拼命阻止,两种态度在交战,他备受煎熬,可是她的出现让他的偏向性有了坚实的借口,他裹足了,顺了她,倒不如说顺从了己愿。
沮丧!他开始怀疑一切,从来没有这么重的挫败感锉刀似的磨着他的心。他觉得自己百无一用,是多余的存在,苟活在世上,比不过爱丽丝,也比不过她,甚至周围的领民都比他活的有意义。
比山还要大,比海还要深的仇恨压在他的肩上,他却迈不开脚,张不开手,发不出声,他是天底下最失败的人!
他们被四面八方而来的领民裹挟着,不由自主地缓缓地跟着车移动。他已经落在马车的后面,只能看见他高高的冒尖和她金灿灿的发髻。
他向着马车,遥望新郎,眼在喷火,心中滴血。他顶替了他,占有了他的一切,却泰然自若,睥睨一切,仿佛一切本来就是他的。而他才是真正的贼,只能躲在人群中,用狼的阴鸷,鹰的眼神,兔子的胆量从背后窥觎。
他又看向她,黄金般的发髻上带着玫瑰、浆果枝、茉莉、米花、香草与毛茛属植物编织成的花环。白色的小花坠落到她发上,娇艳的花朵映衬着她的脸庞,点缀着虚伪的假面与沾血的躯体。
他记起了穿黑斗篷的她及和她一起的小魔鬼,一路踩着骑士的尸体来到他跟前,将他打下悬崖,亲手毁掉了他蔷薇的梦。他逃生后的日日夜夜,无时无刻不活在痛苦之中,他的付出,他的真心,甚至不敌现在和她并肩坐在一起的冒牌货。她明明清楚,那不是真正的他,她一点不在乎!
可是她为什么还要和名义上的他举行婚礼,他真的需要他的身份与地位吗?他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