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尽头立着一大群人,当他从新人身上移开目光,看向那群人时,突然眼睛一阵发黑,瞳孔紧缩呆呆地看着领头的人。
那个人正是他的父亲,仍旧是那样熟悉的微胖的身子,戴着一顶崭新的帽子,上面插着白色的羽毛,下巴上胡髭鬑鬑,收拾的一丝不乱。他和蔼可亲的看着正从马车上下来那对新人,神情间尽是满意。
他瞠目结舌的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似乎连父亲都认为那个他是他的亲生儿子,带着那种看着自己的儿子终于成家的欣慰注视着那对新人。而新郎得意扬扬、快快活活走向前。他满面光彩焕发,是以一个真正胜利者的姿态,拥着他的可爱的爱人,注视着面前的父亲。
新郎牵着新娘走到教堂的时候,宾客欢呼,把手臂仲向他们,赞赏着他们两人的美貌和勇气。沿途是一阵阵波浪似的玫瑰花,百合花,丝带,甚至有人褪下手上金戒指抛向这对幸运的新人。
在迈入教堂的一刹那,花瓣从天而降,钟声响彻领地,白鸽振翅而飞。猩红的花雨掠过下面飘扬的彩旗和忙忙碌碌的人群,飞向碧野,飞过一望无际的麦田,飞入莽莽森林,越过高山,飞到天尽头,仿佛全世界的人都听得到这对新人的婚礼上演奏的乐曲。
他仿佛处在虚幻与现实之间,这曾经是他想要的,将手放在肋下,肋骨的断口部位早已经阵阵痛疼起来。
恍恍惚惚中他似乎又看见管家在父亲的面前禀告着事宜,完后躬身退开。婚礼继续举行着,他已经完全不在意了,就一直处在那种恍惚中。音乐与交谈声嘤嘤嗡嗡,浮在耳朵的两三英尺处,都听不清楚,仿佛远在天边。
领主家人、宾客、骑士仪仗队伍以及领民和周遭所有的一切都被无限地拉长了,好像陷入了一个极度扭曲的平面,朝着不知名的远方极限地拉伸而去。
他的嗅觉似乎同时也出现了问题,好似回到了昏迷时的那种状态,意识像不倒翁似的不住摇晃,天地混沌,上下颠倒盘旋,他就在其中昏睡,从前发生的一切好像只是他无数梦中不怎么美妙的一个。
突然,他浑身一震,清醒过来,他感激地看看西尔维娅,是她把他拍醒的。
音乐猛地涌入他大脑,所有人都在庆祝这一激动人心的时刻。他们一面跳一面唱着,依照着节奏,基本的步法是一种朴实无华的小步。一对对按着不同顺序跳,男人和女人跳,女人和女人跳,男人和男人跳,都是随意胡乱凑合的。
这段日子来,他们暗自积聚着热情,小心呵护着,每个人都异常珍惜,不轻易挥霍。直到这一天,在他们普天同乐的日子里,他们把它一股脑倾注出来。
婚礼结束他们还会回到小心翼翼地过日子的生活,但是,现在,不同村子、不同职业、不同地位的人都象兄弟一般汇聚在一起,为了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疯狂透支着愉悦。
困在喧嚣的人群中间,他和西尔维娅都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就像一段木桩杵在地上。他看向高台,领主、新人、宾客、骑士和仆人们都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离开了,城堡的大门关闭着,只留下一群欢乐的人们。围绕着他身边舞蹈的男女充满了诧异,俱有意无意地望着他俩,他们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分外显眼。
“走吧。”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低低说了一句,转头就往外挤,她听不听得见,自然跟在他后面。
仪式结束,但庆祝远未结束,按照惯例,领主会连续举行三天的宴会,但他没心情留在这里了,这里的每一个祝福,每一个笑声,每一个音符都是对他的侮辱,他只想逃。他们走出欢乐的人群,朝着镇外去,迎面三个镇民,很面善,他拉低帽檐。
“你家布尔玛婆婆是不是老糊涂?竟然说新郎不是伊恩少爷,我都惊呆了。”其中一个少年对着比他稍大的少年说道。
他隐约记得他是镇上花匠的儿子,他问的那个是裁缝的孙子。那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曾是镇上手最巧的女人,他的好多套衣服都是她亲手缝制的。而最后一个虽然看着面悉,可他怎么都记不起他的出身了。
“你才糊涂,你全家都糊涂!”裁缝的孙子不乐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真的猜不透,她自打迎亲队伍来了之后就一直嘟囔说车上的不是伊恩少爷。叔叔怕惹麻烦就差我们把他送回去,可是有不少人听到了,很可能明天一定会传遍镇子的。”
裁缝的孙子这时也挠挠头,“自从祖母大病后,确实有些奇怪。前几天她就在说伊恩少爷年纪不到,穿不了这么大的衣服。还问姜戈去那了,很奇怪,你们听说过领主家有个叫姜戈的仆人吗?”
他看着伙伴们,他们纷纷摇头。
“伊恩少爷的婚讯传来时她还说德雷尼斯小姐年纪比伊恩少爷大,眼界高,难得她能想通。伊恩少爷与雷德尼斯小姐相互倾慕谁不知道,不过祖母说伊恩少爷说成和我们差不多大玩笑就开大了。”
他显得忧心忡忡,“可偏偏人越老越固执,坚持自己是对的,听不进我们的话。其实,在家里说说也就说说了,反正关起门来没人听到,可今天又在大街上说,万一真的传到领主耳朵里,不知他会怎么看我们。”
“只要不是瞎子,一眼就能看出大小来,我真担心婆婆的手艺了。”
“干脆你接管你家裁缝店吧,我们聚会也有个去处。”花匠的儿子笑嘻嘻的,“我和阿比盖尔约会时你可以在外面把风,我允许你偷看,不过不要被阿比盖尔发现,她可是很凶的,发现了准把你耳朵拧烂。”
“有叔叔在,那轮的到我。”裁缝的孙子垂头丧气地抱怨。
这时少年与西尔维娅已经从他们身边走过,但每句话都清晰地落入他的耳中。他心中一动,猛地站住,突然一把摘下帽子,肩头颤抖了几下,猛地转过身去,面向那几个少年,朝着他们大声问道:“喂!你们还认识我吗?!”
他毫无保留地展现了自己,迎着他们诧异的目光,颤抖着,忐忑地等待结果。
“你谁啊?你以为你谁领主老爷吗?人人都认识你。”花匠的儿子最跳脱,率先开口。
“不认识。”另外一个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看着你面熟,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似的,不过我一时半会记不起来了,你是附近的村子的吧?你叫什么?”裁缝的的孙子问道。
“没,”他不觉惨然一笑,“抱歉,打搅你们了。”说毕转身就走。
“这个人真奇怪”裁缝的孙子在身后小声的说道。
少年飞快的走出镇子,横穿原野,三叶草覆盖的山坡一刻都不停留,想要回到森林。而树木的交错的枝梢,繁盛地伸展开来的好象不完整的穹门,森林簌簌地响着,似乎夹杂着巨大而沉重的叹息声。
就在那一夜,那个叫伊恩的少年病了,第一天病危,第二天弥留,第三天他解脱了。从他的灵魂的遗骸当中,另一个男人诞生了,他有着漆黑的头发,苍白的脸庞,阴郁的表情,紧闭着嘴唇,一言不发,沉默着来到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