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兴二年,二月二十八,寅时,晴,岭西。
暖春风清,残月晚斜,树影婆娑,春意怡人的大别山区,血色棋局却在演绎。冲破义阳军阻截的贼匪业已损失近半,但是正如被迫跟庄的赌徒,他们必须杀回寨,必须分得财宝,必须弥补损失,左右这年头只要有钱有粮,就不怕拉不到流民入伙。
突破山谷防线,剩余千五贼匪在张太岁的带领下,士气更增,高歌猛进,如同开闸的洪水,迅速通过山谷南岭,急急东去。至于是哪家的好兄弟从背后打开防线,他们又到了哪里,反正是联军中的好人,没时间也没必要去查问。自然,有部分“好人”混入贼军也是无暇深究的。
相比之下,作为最无辜的棋子,义阳军伤亡过半,防线告破,士气大跌,更是“钱”途渺茫。所幸贼匪们也没兴趣啃他们这块硬骨头,只管绝尘而去,让他们得以不受打搅的收拢聚集,留得七百战力。欲哭无泪的廖校尉实在输不起了,怂了,打算斩仓不玩了,不过,不看到大戏彻底收盘,他却也不会轻易撤走。所以,等到呼啸而去的贼匪们没了踪影,义阳军还是一步三探头的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作为最憋屈的棋子,卫胜军正在披星挂月的赶往山谷,企图继续拉义阳军助拳,先击溃贼匪联军,再重夺寨。于是,穿过一条沟,绕过一道岭,他们与贼匪主力迎头相撞。
“卫胜,你这无耻小人,出尔反尔,与那卫展老儿一丘之貉!老子在前帮你等铲除异己,打生打死,你等却背后捅刀!无耻贱人,纳命来吧!”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张太岁咆哮震天,“弟兄们,他们没背包袱,定还没能拿下寨。但后有追兵,只有宰了眼前这帮官军,我等才能安全回寨大秤分金,跟我上,杀啊!”
“弟兄们,狭路相逢勇者胜,贼人后方便是友军,只要挺住片刻,我等便可歼灭贼军,重夺寨发财。给我上,顶住!”事到如今,卫胜心中发苦,却已别无选择,也无从狡辩,只得指挥着剩余的七百多郡兵杀上,心中则在盼望着无能的义阳友军快来夹击贼军。
“嗖嗖嗖”官军再度以箭矢开局,却因仓促所发而威力不显,贼匪们则借着山石林木的掩护,狂呼着猛扑而上。一方是怒火滔天,另一方是满心憋闷,一方是归师勿恶,一方是友军可期,本就天敌的官匪双方各不相让,很快战作一团。
“卫胜小儿,休要龟缩阵中,过来与你家张爷爷大战三百合!”张太岁的确悍勇,带着一帮精锐悍匪直奔卫胜。他素来出尔反尔,却是最恨别人对他出尔反尔的。
“哼!你算什么东西,也配与卫某单打独斗?卫四,给我上!”卫胜反口讥嘲,却只敢令打手上前。作为士族子弟,他的智将风范绝对更胜纪某人一筹。
暗月之下,夜林之中,双方一开战便进入了白热化,残肢断臂,鲜血四溅,伴以喊杀震天,以及此起彼伏的哀嚎惨叫。但很显然,山林间骤然相遇,郡兵没机会摆出擅长的大规模战阵,人多势众的山贼们却可利用熟悉的山林环境,充分发挥个人勇武与人数优势,形式很快便占据了上风。
就在官匪双方再一次浴血苦战的时候,他们打生打死所为的寨,已经完全落入阴险的渔翁之手。守寨贼匪本就被卫胜军打得仅剩百余,且几乎人人带伤,面对一直以逸待劳的血旗亲卫,还是入寨后发动突袭的血旗亲卫,他们根本翻不起任何风浪。而当被俘被制的贼匪们看见拔地虎也被打翻捆绑的时候,不由一个个目露惭愧。
“弟兄们,快搜掠财物!快!快!快!一刻钟后就撤,大丘寨左边,三星寨右边铜钱不要,古玩大的不要,只要金银细软,丝绸用来打包”寨内,四处荡漾着本地口音的催促。一个个亲卫如同下山猛虎,在山寨中往来穿梭,其激烈程度并不亚于西方五里外的那场殊死战斗。
棋局拨弄至此,战况将如何演变已难掌控,第一份渔翁之利到手,纪某人一个千里之外的血旗将军,贼匪不疼官军不爱,帮周新一把,顺道再捞票油水就行,他可不敢呆在火山口挨烤。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还是尽快拍屁股走人,将这烫手山芋当做人情,交给更有需要也更能担当的人吧。
寨门口,纪某人自已脱离了亲自点钱的低级趣味,此刻他正拨弄着卫胜军丢下的一架组装式云梯,口中称赞连连:“嘿,还别说,这些竹制云梯挺有门道嘛。啧啧啧,梯箱挠筒,一竹多用,拆装简易,轻巧便携,绝对是翻山越岭、偷寨旅游的必备佳品啊!我说官军一路潜伏越岭,哪来的云梯呢,瞧瞧人家这设计,这思路,中原人杰地灵啊,学,学,好东西咱们必须得学!”
“大人,你猜这寨有多少好处?”马涛两眼放光的走来,想要卖个关子,可自己却先忍不住说了,“八千万钱!我这粗估了一下,光是便携的金银细软就有这个数了!咱们大发了,哈哈,只可惜,至少还剩两三千万带不走!”
“八千万!?随便打劫一个千人贼匪,就这般富有?中原不光人杰地灵,难道还金银遍地嘛?那咱还在太行山折腾个啥?”幸福来得太猛太突然,纪泽如遭雷击,口中喃喃,眼中更已爆发出恶狼般的炫彩。
“大人,我审过贼匪头目们,张太岁真的是张昌余孽,这些财宝是他们从江夏败退时打包带回的,并非他们在左近劫掠所得。”马涛连忙解释道,及时纠正了纪某人即将失控的人生观。
史载,两年前,新野王司马歆为政严急,失蛮夷心,义阳蛮张昌聚党数千人,欲为乱。适逢荆州以壬午诏书发武勇赴益州讨李流,号“壬午兵”。民惮远征,皆不欲行。诏书督遣严急,所经之界停留五日者,二千石免官。由是郡县官长皆亲出驱逐展转不远,辄复屯聚为群盗。
时江夏大稔,民就食者数千口。张昌因之诳惑百姓,更姓名曰李辰,募众于安陆石岩山,请流民及避戍役者多往从之。官军数讨而败,张昌遂据江夏,造妖言,诈汉后,立天子,自为相国,诈作凤皇、玉玺之瑞,旬月间众至三万,大掠江淮,乱及数州之地。
那张太岁跟着张昌叛军,四方公然抢掠世家大族,缴获自非寻常贼匪打家劫舍可比。纪泽想通此节,总算甩脱虚妄,却是急声令道:“咱们更得快走了,云德也该赶来了吧。传令弟兄们,差不多就行,留点汤水给他人接盘嘛。”
很快,海东青盘旋北去,不久之后,纪泽的“联军”人马,清一色背着沉甸甸的大包,火速离开寨,消失于东北方向的沉沉密林。寨只留下一大群被捆得结结实实的贼匪在那不知所以,以及卫胜军远处盯梢的几名伺候在那狐疑不定。当然,官匪双方的目光无疑都在熊熊喷火。
“杀啊!杀啊!杀入寨啊”就在寨贼匪听天由命,卫胜伺候们急急报信的时候,喊杀声从寨北方那道山岭的西侧传来,伴着火光点点,隐见来军将旗上绣有豆大的“周”字,显然他将成为寨的又一任主人。可令既有官匪双方吐血的是,他们的到来凭啥恰与“联军”前后脚擦肩而过呢?
“此番多谢大人仗义来援,救我等于危难之际,新铭感五内,此生不敢稍忘!”密林之间,周新带着十数名昔日的血旗老兵,恭恭敬敬的向纪泽行了一个半跪军礼。只是,除了周新本人还算真挚,余者看向一个个背负包裹的昔日同僚,言谢的神情多少都带着些幽怨。
“哈哈哈,你我昔日袍泽,同生共死,这点小忙算个什么?都起来,都起来,地上冷,哈哈哈”纪某人一脸仗义,上前扶起周新等人,不忘调侃道,“瞧你等一个个羡慕嫉妒恨的小样,本将何曾吃过独食,还怕没汤水留给你等吗?”
你不吃独食谁吃?一众昔日老兵心中齐齐鄙夷,好在纪某人接下一句令他们喜笑颜开:“寨内剩余不少盆盆罐罐,至少两三千万,够你等一嘴油了。不过,此番咱最终打的是天王寨的名头,你等知道的,纪某素来做好事不留名,你等可得让某家闷声发财呀”
时间紧急,一番简短的家长里短聊天热络之后,纪泽与周新密谈片刻,给其留下两条锦囊妙计,旋即告别了这群难得一见的昔日部属,率队急急北去,真可谓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整一个成功人士的风范。
“两三千万说留便留下了,啧啧,将军数月不见,大气多了。就连做起坑蒙拐骗,也不似过往那般猥琐了。”目视纪泽消失于暗夜密林,那亲兵队率感慨道。
周新同样感慨:“人总是要变的,我等离开之时,将军所辖仅三四千人,如今已翻了十倍,自然不同。也许,我不该带你等回来。”
“呵呵,人哪有前后眼呢,现在不也挺好嘛。”亲兵队率笑道,“只是,大人,将军怎生走的如此之急,似乎比我等还要忙碌?”
周新苦笑,不甚确定道:“战局尚且不明,将军可能被贼匪与官军一同针对,自然要走。也或许,一个寨还不足填饱将军胃口呢,今番大别山群贼皆损失不正是落井下石之机,却不知哪几家又该倒霉了。好了,咱们还是赶快入寨办正事吧”
且不说周新军入寨后一番布置,寨西方五里,卫胜军与贼匪联军的战斗已出分晓。双方各有优劣,且皆为疲惫之师,原本该当持续到义阳军姗姗抵达。但是,贼军为首的张太岁是“跟我上”,郡兵的卫胜校尉却是“给我上”,这一份差距随着战斗推移迅速放大。
某一刻,当卫四终被张太岁斩杀,心中怯怯的卫胜被张太岁的悍勇突击逼得稍微后退,以至带动将旗后挪。就此,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卫胜军终于败退,继而彻底崩溃,连带探头探脑刚刚赶来的义阳军立马刹车,在廖校尉的带领下迅速战略西进。
不过这一次,张太岁并未打算放过卫胜,他手挥钢刀,大声吼道:“弟兄们,杀光这帮无耻的南阳官军,得卫胜首级者,张某赠金五百两!”
“杀啊!卫胜在那,红披风那个就是!”打顺风仗痛扁落水狗是贼匪们的最爱,顿时有许多贼匪呼喝着追杀往卫胜。暗林之中,喊杀阵阵,贼焰滔天,直骇得卫胜校尉丢去披风,甩掉亮甲,抱头鼠窜,别说聚拢溃兵,连自身亲兵都没空管了。
跑!跑!跑!借着一众郡兵的垫背,卫胜带着十来名亲兵,直接窜入道北的山林。尽管已经发福,毕竟练过武,逼急了逃起命来,比速度谁怕谁呀,他愣在贼匪们合围之前窜入夜林深处。躲于一棵大树背后,再一次紧张回望,并无追兵,卫胜校尉终于长舒口气,不无阿的冷哼一声:“想要老子的命,谁都不行!”
“嗖嗖嗖”就在此时,数十支羽箭兜头射来,却是来自卫胜前逃方向。只叹卫胜与他的亲兵之前逃得太过投入,一时忘了留些盾甲之类的挡箭物事,更无亲兵在关键时刻以身相许替其挡箭,于是,卫胜校尉甚至未能挨过第一轮箭袭,便被人要了命。
幸存的亲兵无奈的作鸟兽散,暗林之中传出一个幽幽的声音:“哪里不好逃,非向我这边跑,可惜了,黄金五百两啊,王某看来是无福消受了,悔不为贼啊,却不知会便宜哪个贼头?不行,我这是给云德兄出了口恶气,转头要寻他说道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