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罗北气晕于大雨滂沱之际,纪泽正在亲卫屯与特战屯的随护下,顶雨冲入了白狼寨。十个时辰奔行两百里,且近半还是腿量的山路,一众人都快累得脱形。然后,满眼血丝、一脸憔悴的纪某人便收到鸽报,得知铁谷城战事已毕,守军伤亡惨重,血战不退,终是迫退来敌。当了一回迟到港警的他,大笑三声又干嚎三声,继而轰然睡倒。
次日醒来,天色放晴,功底深厚的纪泽业已恢复状态。他收到张宾从黎亭邸阁传来的信报,血旗军在上党的军民业已悉数回缩于黎亭,自保无虞,钱波与郝勇的左右两部步卒则已开拔,将经野狼寨回归,而一应钱粮所得明日便可悉数输送入山,血旗人马后日便可放弃黎亭。
杀入上党的晋军被阻浊漳防线,那赵骧轻松接手上党各县之后,竟还遣使送来司马腾的军令,邀血旗军一道进兵匈奴离石,被拒后并未再有动作,颇似毫无龌龊的架势。于此同时,两曲暂编步卒与两千民兵,以及发自谷丰城的一屯预备步卒皆已进入铁谷城,铁谷城已可确保安全。
既然铁谷城与黎亭方向无碍,那就应该宣泄怒火了。赵郡联兵无可追杀,凭空生事的乐平乌桓便是目标。白狼南寨,临时帅堂,纪泽面色冷峻,淡淡吩咐上官仁道:“立即传令下去,令郝勇率本部步卒向北直插乐平,以截断入山乌桓贼后路。钱波则率本部步卒与野狼寨军兵会和,一举歼灭入山乌桓贼。”
纪泽依稀记得石勒传奇故事之一,便涉及乐平乌桓。他们起初一直在汉匈之间骑墙观望,不时行劫掠之事。直到石勒在河北二次兵败,转头刘渊之后,被刘渊派至乐平乌桓诈做投奔,继而凭借个人能力与魅力,竟以异族人的身份,公然篡夺了乐平乌桓的首领位置,而这支两千余青壮的乌桓人也就成了石勒日后的复起之基。如今既然对方主动前来找抽,他纪某人自不会留情。
昨日的昼夜狂奔,随行近卫都累得不行,反正铁谷城业已安全,对付千余乌桓也无需自己亲临现场,纪泽便决定在白狼寨逗留一日。处理完军务,他步入寨中。这里正有最后一批来自上党的寻常百姓迁移路过,蜿蜒陡窄的山道上,远远可见大包小包的百姓们缓步跋涉,漫漫长龙衬以青天群岭,却是颇显人与自然相依相斗的壮阔。
都将是自己的辖民,纪泽既有闲暇,自要做亲民之态。他来到西南的山寨入口,却见张敬正带着一些户曹署员在登记分流,新来百姓被分发干粮热水,坐在马扎上排队等待,更有女兵民兵穿行其间抚慰问询。虽不乏孩啼吵闹,一切还算井井有条。
政客般在百姓间嘘寒问暖一圈,纪泽走近张敬笑道:“文泊兄辛苦了,此间百姓井然有序,情绪稳定,皆文泊之功啊。却不知他们对拆散安置可有异议?”
拆散安置是纪泽在雄鹰寨时便采取的入寨规矩,目的自是避免乡党宗族抱团滋事,不利上下一心。百姓不分汉胡,经过这里便将获得三十六寨不同城寨的入户号牌,与原有的四万寨民完全混居。
“呵呵,百姓们各有所长,士农工商兵,自当人尽其才,居住地迁就职务岗位无可厚非。再说了,我等也非全不讲情,的确亲近者,十户八户分于同一山寨也是有的,只是分处于不同保甲而已。”张敬眼中闪过狯黠,轻松笑道,“其实,关键在于,将军所招百姓少有世家大族,却是少了许多纠葛。”
“呵呵,便将那些世家大族留给司马家人自己消受吧,我血旗营还是扎根底层百姓的好,这才叫彼此志气相投嘛。”纪泽一笑,继而正色道,“此番铁谷城之危,敌方细作危害甚大,也源于我等管理尚未完善。这十户一甲,十甲一保的保甲制度,我三十六寨确需尽快严格理顺,还需为百姓配上身份铭牌,随身携带待检,以从基层杜绝潜在危机”
“啊!”恰此时,一声惊悚的尖叫从前方山道传来。循声看去,却是一名杂胡妇人或是累得腿软,一个踉跄摔倒,继而一个翻滚滑出山道,就要跌入十数丈深的山壑。
“娘!”几乎就在下一瞬间,一个颇显稚嫩的男声霹雳般响起。就见一条六尺身影从人流中骤然冲出,凌空扑向崖下,左手业已抓住了那名妇人的手腕,右手则在刻不容发间攥住了崖边一根野藤。
山道一阵惊呼,崖下一阵摇摆,稍倾,众人这才看清,那是一名十来岁的胡族少年,黄须褐目,面相粗犷,此刻正提着那妇人,悬空随风摆动,吃力得青筋暴起,却兀自坚持不肯放手。小小年纪,这少年竟是生生凭借一己之力,抗住了两人的下冲之势。
“孩儿,快松开娘,别断了野藤,抑或抓不住野藤,你还娘不能连累你啊!”那少年下方,回过魂来的妇人却是惶声叫道。
“娘,没事,我挺得住!”少年淡淡一句,无力再说,却是咬牙坚持,唯见其手心流下汩汩殷红。
“快快快”山道上一片忙乱,旋即便有道边维持秩序的民兵冲了过来。很快,有民兵束绳下崖,在百姓们的紧张关注下,终是制止了惨剧,救起了这对生死一线的母子。一大群胡人也围拢上来,惊喜交加的说闹个不停,焦点自是那个神勇少年。
“哈哈哈,人说自古英雄出少年,纪某今日却是亲眼目睹了,哈哈。挺身救母的小英雄,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喧闹之间,纪泽业已赶了过来,不无欣赏的问道。
那少年面向纪泽这个明显是汉人大官的人,却毫不怯场,眼中带着野性,他直视纪泽道:“我叫虎,十一岁了,你有事吗?”
这时,一群胡人中,出来一位年近五十的男子,颇显病态,但身材依旧健硕,他挡在那少年之前,冲纪泽行了一礼,颇为谦恭道:“这位大人,某乃羌渠部族小帅周曷,来自武乡,这是族孙,名虎,小孩不知礼,还请大人莫要见怪。敢问大人名讳?”
纪泽目露异色,但很快隐去。根据他特别派往武乡县调查的暗影人员回报,这个叫做周曷的羌渠小帅,一个聚落头人,正是匐勒的父亲。一个连少头人都能被抓去卖奴的小聚落,境况之惨不消多说,饭都吃不饱,是以悉数接受了血旗营的招揽,加入了迁往太行的百姓行列。
纪泽之前闻得此讯,也仅觉有点怪异,不曾专门针对甚或加害,不想却在此偶遇了这么一大家人。他这略一愣神,自有亲卫一旁报号:“此乃护匈奴中郎将,血旗将军当面,尔等还不行礼!”
“小人见过将军大人!”那周曷大惊,忙拖着兀显不愿的少年跪地下拜。护匈奴中郎将位比一州刺史,可比他这个杂胡聚落小帅,其实也就一个村长要高档得太多。而随着周曷跪下,现场移民忙也纷纷跪下,纪泽眼前转眼便是黑压压一片人头。
“诸位请起,请起,我血旗营不兴跪礼,非罪人或对至亲,日后均无需下跪行礼。”纪泽立马作势虚扶周曷,同时高喝道。尽管看着一帮黄须羯胡跪在面前感觉挺爽,但纪泽可不能忘了亲民姿态。
百姓们乱糟糟起身之际,纪泽的目光再次聚焦那个少年,笑得依旧和煦,心头的杀念却已闪过一遍又一遍!这少年名为虎,若跟着石勒加上个石姓,岂非就是石虎石季龙,那个三十年后的后赵第三任皇帝,作战凶悍,嗜杀残忍,爱吃人肉,史上最有数的暴君之一吗?
晋书有载:“石季龙,勒之从子也,名犯太祖庙讳,故称字焉。年六七岁,有善相者曰:永兴中,与勒相失。后刘琨送勒母王及季龙于葛陂,时年十七矣。性残忍,好驰猎,游荡无度,尤善弹,数弹人”
“呵呵,虎是吧,你羌渠别部祖上乃是河中石国,后被匈奴征服沦为仆从部族,不若追本溯源,以石为姓,就叫石虎吧。”压下心头杀念,纪泽笑着上前,取下一把随身军刺递给石虎道,“小小年纪,便知舍身救母,此物便做为奖励,愿你日后勤练本领,保护家人,也保护我三十六寨百姓免受兵灾!”
“石虎,快谢谢大人赠剑赐姓!”周曷一旁见得欢喜,忙叱令石虎道,“长大之后,要记住大人今日提点。”
“嗯,石虎谢过将军大人,日后定不负大人期望!”小石虎捧着绝对上品的军刺,眼中满是欢喜,连忙行礼道,看向纪泽的目光也多了亲热。
纪泽微笑颔首,一个敢于舍身救母的十岁孩童,他终是无心铲除。况且,史上的石虎将在日后的六七年时间,经历饥荒战乱,尸殍千里,易子相食,其身边的这一大家人几乎死绝,那才是筑就其残忍性格的根源。历史因他纪泽逐渐改变,石虎的少年生涯更将彻底不同,又何必依照史上的未来之事判其死刑呢,他纪某人还怕日后被掌控中的石虎反了天吗至于石勒,他是没机会与石虎等人再行会和了
下午时分,野狼领传来急报,涉嫌为虎作伥的乌桓贼人察觉难有斩获之后,已经先一步退回乐平,却是躲过了纪泽为其准备的前后夹击。纪泽一阵憋闷,倒也不愿在此血旗营多事之际,深入乐平郡搞风搞雨,遂传令两部主力步卒收兵回师。但是,他却没忘派出暗影与特战屯,深入乐平一带以做探查。
至此,涉及并冀司三州,多股不同从属的势力,围绕着血旗营的一切危机,在骤然爆发之后,短短两日便又悄然消失,像是不曾发生一样,只留下了一个伤亡惨重的铁谷城,当然,血旗营故意让出的上党不算。
十五日晨,纪泽率着亲卫,与张敬等人一道离开白狼寨,回返铁谷城。近晚时分,铁谷城门在望,纪泽已可看清铁谷城墙,尽管经过战后清理乃至暴雨清洗,可那随处可见的血污炭黑与灰呼呼的墙色,依旧在述说着不久前的惨烈。
出城迎接的群众颇多,谨防刺杀的警戒也加倍严格,梅倩与纪庄则被众人推在最前。不过,纪芙却没管那些有的没的,一见纪泽走来,哪还按捺得住,乳燕投林般先已扑入纪泽怀中,呜呜抽泣起来。昨日的战事惨烈,着实吓坏了这个仅只十四的女孩,之前尚且强忍,这会见到视作依靠的哥哥,哪还控制得住。
纪芙这么一哭,却是引发连锁反应,现场呜咽一片,铁谷城一战,战兵、女兵乃至民兵伤亡共计千五,其中阵亡重残者过半,比起血旗主力横扫上党的伤亡还要多了近倍,也是血旗营迄今以来最大的一次人员伤亡,个中凄伤自不待言。
“兄弟姐妹们,父老乡亲们,纪某对不起大家,让大家受苦了!”稍慰纪芙,纪泽转向众人,躬身长揖,扬声放言,“我血旗营自有天佑,风雨过后更有彩虹,纪某向诸位保证,定将三十六寨建得固若金汤,绝不让敌人再有机会!而且,那些胆敢背后捅刀之宵纪某定要以牙还牙,令其十倍偿还血债”
一番慷慨激昂,待得群众情绪稍定,纪泽这才转向一众高层。望着依旧冰山女作派,却更多一份气度的梅倩,他大步上前,一把握住她的嫩滑细手,可劲拿捏摇晃之余,没口子赞道:“疾风知劲草,烈火炼金刚!梅校尉此番临危受命,处变不惊,扶大厦于既倒,护铁谷于将倾,果然不愧女中豪杰,巾帼英雌,木兰营实至名归”
“能为将军分忧,为血旗尽力,梅倩与木兰营上下责无旁贷,纵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梅倩面露晕红,谦虚几句,见纪某人依旧说个不停,手更握个不停,终是不耐抽手道,“将军,立功者可非梅倩一人,况且,这握手礼您虽有推广,卑下还不适应呢。”
俺还没用拥抱礼呢!纪泽悻悻然松开狼爪,转向纪庄,却愕然发现,自己方才已将所知的溢美之词都送给梅倩了。略一结舌,他一拍纪庄肩头赞道:“干得好,没给我纪氏丢人!”
“啊!”纪庄却是惨叫一声,捂着肩头箭伤,倒吸冷气退往一边道,“将军怎生如此区别对待,某也要握手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