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二凌晨,会稽郡句章县,东港码头,六艘快船霍然抵岸,从中下来了背弓持刀的三百多大汉。他们横冲直撞的奔向码头集市的数家大小饭馆,吵吵嚷嚷的逼迫着各家伙计立即提供饭食。看他们形状凶恶,举止嚣张,言语粗鄙,就差扯着耳朵告诉码头集市上的所有人,俺们是干贼匪的,牛吧!
这样的一帮凶徒,自然没有官差胆敢前来盘查,也没店家胆敢抗拒,好易通鸡飞狗跳,天色大亮之际,他们总算酒足饭饱,呼啸而去,直奔会稽南部的茫茫群岭,其间难得的是,他们非但不曾像百姓们担心那般抢掠勒索,竟还付了饭钱,颇显侠盗风范。入山之前,他们还煞有介事的拜访了会稽董氏的一处田庄,会谈内容不得而知,但看他们在田庄外的收敛模样,双方倒似颇有渊源。
像是一阵恶风,这群凶徒从东港码头刮至会稽群岭,继而杳然无踪。可通过他们在集市席间的吹牛打屁,一个惊爆消息也就此传开,飞鱼残匪由四当家乐犷率领,夜袭舟山岛救出被俘弟兄,并施然远遁。一个再明显不过的旁证就是,有十数看似衣衫破旧的被救俘囚,分明就是白肤深目的匈奴人,除了屡次抗匈的血旗军,谁能将匈奴人带到会稽当苦力呢?
不知是因消息劲爆,还是因为有人推波助澜,这条消息很快传至句章县城,传至郡城山阳,甚至一日内传遍扬州沿海。可以说,借着这次成功突袭,乐犷给了血旗军一个响亮的耳光,更让自己成了面对血旗凶威迎难而上的铮铮铁汉。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贼头,就此站到了扬州沿海的舆论中心。
“甬东乃甬东人之甬东!非我甬东之人,焉能在甬东撒野!”随着消息传播的,还有乐犷的一句铮铮宣言,据说是其离开集市前的当街长吼。这一句豪言壮语,充分弘扬了甬东豪杰的不可欺辱,不知激励了多少甬东好汉,感染了多少水乡闺秀,抬升了多少排外情结。
于是,踩着血旗军的黑脸,乐犷以“甬东铁汉”的英姿,在甬东乃至徐扬沿海声名鹊起。当然,若是那些热血上脑的甬东百姓们知晓,乐犷本是来自江淮的外来贼匪,却不知该做何想?
乐犷爽了,然后溜了,掌控甬东局势的故吴士族们头疼了。血旗军被打脸,故吴士族们无疑是窃喜的,最好有人骚扰得血旗军苦不堪言直至无奈远走,但他们更是忧虑的,不知有多少人想要当面向血旗军申明,这事儿不是咱们故吴士族指使的,咱们习惯以柔克刚,暗中阴人,可没想动粗,谁知乐犷是哪里窜出的一根大葱呀?怎奈本打算就此耗走血旗军,但若主动联系解释,岂非露了怯?
为免蒙受池鱼之殃,由会稽董氏发起,闻讯的会稽诸家士族当日中午便进行了一次紧急闭门磋商。好在,协商无果之际,却有探哨送来最新喜讯,血旗军似乎不愿纠缠于舟山,竟已主动撤往了自由岛。于是,紧张气氛遂消,磋商会变为联谊会,原本重点商讨的加强会稽城防,也变得虚应故事。只可惜,他们却是忘了,血旗军可不止一次耍弄回马枪,而这次,他们就属躺着中枪的货
“杀啊!杀啊!血旗大军靖安剿匪!只诛首恶!弃械免死”当夜子时,正当句章上下因血旗军撤离舟山睡得安逸的时候,县城四门方向,皆突兀升起了响彻四野的喊杀声,伴以祛离谧夜的火光。
不消说,但凡有点脑筋的句章百姓都明白,这是血旗军去而复返,趁夜偷袭句章城了。其实说偷袭也不对,该说是强袭。毕竟白日飞鱼贼的出现难免令句章上下担心被殃及池鱼,今夜的城防的确有所加强,愣是及时发现并破灭了血旗军意欲摸黑打闷棍的无耻企图。
只可惜,句章县位于扬州东南,素来远离战乱纷争,便是贼匪也没谁胆敢攻打县城的,陈平太久,连护城河都已干涸经年。总计五百,仅只百多人值夜的郡兵,绝大多数都没见过血,平素欺压良善、镇压乱民尚可,以多打少抓捕几个小贼也成,但面对有组织的正规军卒,且是人数足有两千多的血旗大军,还是拉倒吧。
“弟兄们顶住,城中马上就有援兵前来,大家的家小可都在城”东门城墙,一名还算尽职的句章队率,剑指城下举着竹梯,如潮般涌来的血旗军卒,正大声疾呼,突然全身一震,呼喊戛然而止,继而软软瘫倒。在他的胸口,却已多了一根穿甲而过的粗长弩矢。
“射中了!射中了!功曹大人,您可得看清了,城投那名打头的队率是被俺射杀的,回头别忘了替咱记功啊!”干涸的护城河外沿,赵大壮扬起踏张弩,得意高呼道。凭借一手好箭术,他非但得以入伍,更被幸运挑入了恰逢整编的血旗营中军,一举步入精锐战兵序列。如今他的全家已被安置于长广,保障租佃再加他的俸禄,日子怎一个蒸蒸日上现在他所期盼的,已经不再是吃肉,而是立功高升了。
“啪!”赵大壮的后脑勺被一只大手亲切慰问了一把。正欲回头开骂,他突然吓了一跳,却因动手的竟是现场最大的统帅,飞狐将军孙鹏,也是他赵大壮生平接触过的第二高官。好在,孙鹏心情显然不错,仅是笑骂道:“小猴子老实点,功劳少不了你的,战场上可得集中精神,万莫乐极生悲!”
“诺!”赵大壮忙答应一声,规规矩矩回到自己原本的战位,抬眼再看城投,已有血旗军卒杀了上去,。反观失了队率指挥的那队郡兵,压根没等什么城中援兵,业已大面积的开始溃逃。显然,血旗营中军与甬东营虽皆新组,但多来自经历长广一败的青州兵卒,且有血旗老卒作为骨干,战力远非句章郡兵可比,更兼人多势众,破城仅是反掌之间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修我甲兵,与子偕行”不一刻,古朴而激昂的故秦歌谣泰风无衣响彻句章东门,旋即是南门、北门以至西门。伴着整齐的步伐声推进,歌声逐渐荡漾在深夜的句章城,雄浑有利,慷慨激昂,可在句章百姓们听来,却如狼嚎鬼哭。
“句章百姓听了,我血旗军乃大晋王师,入城仅为靖安剿匪,与寻常百姓无关,自当秋毫无犯,还请紧闭房门,非传唤不得上街,不得勾连,不得喧闹”终于,夜半鬼哭换成了鸣锣通传,安民宵禁。
窗格门缝之后,一双双惊疑畏惧的眼睛,借着长街上的星星炬火,瞅见了众军簇拥中的一彪人马,映衬于一面猎猎血旗,血底之上是刀盾相交的图案,根据进来有关血旗军的若干传闻,那种刀盾图案代表的,正是血旗军最老的班底血旗步营。
血旗嫡系精锐!?句章百姓们愈加惶恐了,可笑他们白日还在高谈“甬东是甬东人之甬东”,幸灾乐祸甚至意气风发,似乎血旗军弹指间就能灰飞烟灭,此刻却被吓得屏气凝声,偶有孩啼妇泣也立被捂住销声,却无提刀阻挡血旗军的热血儿郎。便是兵营中被唤醒的郡兵,一时不是脚底抹油,就是成了伤号病号。
“呔!某乃句章县令陆旭,扬州吴郡人,尔等竟敢攻我县城,乱军越境,还有王法吗?”总算这句章城中有个胆敢说不的,或说是有爹可拼的,却见长街中央,走来一名三旬士人,身着县令官袍,昂首阔步,威仪自生,便在血旗大军之前,愣也展现出了浓浓的浩然正气。唯一掉份的是县令身后的两名护从,尽管远比这县令人高马大,却缩头缩脑,兀自抖索个不停。
“这就是主公曾言的你有狼牙棒,我有天灵盖吗?果然勇气可嘉,不知死活!”血旗之下,孙鹏啧啧赞叹,继而厉声喝道,“我家主公乃假节安海将军,靖安大晋沿海,今有飞鱼海贼偷袭我军,随后入境句章,并公然勾结句章董氏。且不说尔这县令由谁所封,是否作数,身为县令,非但不曾追剿飞鱼贼,更对董氏毫不追查,分明是官匪勾结,也敢跟本将军说什么王法,可笑!”
面对孙鹏蕴含战场杀气的厉声呵斥,那陆旭略微一滞,旋即腰板一挺,回以驳斥道:“一派胡言!我句章剿匪自有郡县乃至州府主理,你血旗军驻地在青州长广,凭何来我江南多管闲事?再说,董氏乃是本地郡望,焉能凭借贼匪拜访便可定罪”
“绑了!”孙鹏懒得再听,随手一挥。立有十余亲兵冲出,轻松打翻两名本就无意反抗的护从,随即掏出绳子,将县令三人悉数五花大绑。
“放肆!尔等安敢?某乃吴郡陆氏”那县令却被孙鹏的蛮不讲理搞得发懵,直到绳索加身,这才挣扎着再度报出了家世。只可惜,在孙鹏亲兵的几个大耳瓜子下,他的拼爹之举被无情打断,最后更是连嘴巴都被塞住了。
“孙某起于微末,年少之时,除了皇帝,心中只知官员最富,除了皇宫,心中只知县衙最威,除了皇后贾后,心中只知县令最大。”无视被压倒面前的陆旭,孙鹏像似陷入追忆,幽然喟叹道,“是以,每当忍饥挨饿之际,孙某总会臆想成为最富最威最大之人,皇家太过遥远就罢了,孙某便将目光定在了县里。怎奈长期臆想却不可得,羡慕嫉妒恨之下,孙某便树立了三大宏愿!”
目露疑惑,杨威立马捧哏道:“但请大人不吝赐教。”
并未直接说出宏愿,孙鹏却先笑道:“上次我血旗军占据长广,孙某未能及时抵达参战,未能得以挥军占据县城,进而未能一偿宏愿。今日恰逢机会,杨老弟可千万莫要阻拦于我啊。”
似乎觉察出不妥,杨威干笑道:“飞狐将军发话,小可怎敢聒噪?相信飞狐将军比起小可,自然更懂得主公心思嘛。”
瞥了眼意有所指的杨威,孙鹏淡淡一笑道:“第一宏愿,便是将县城中所有官员士族的家产都占为己有,实在花不完了,就分些给其他贫苦百姓,有财大家发嘛。”
杨威脸一黑,立马附耳道:“大人,主公交代过,我等杀入句章,所为者是震慑扬州,而非招惹仇恨。若将这里抢光光,岂非”
“哦,也好,就给杨老弟一个面子,仅没收所有县府钱库粮库武库,其他官员大户便征些犒军费吧,顺便分些给句章贫苦百姓,今个祭灶,扰了百姓年景,算是补偿。轻踢一下脚边的县令,孙鹏似笑非笑道,“不过,这个县令,还有那个董氏,却需超没所有浮财,并带回一应家眷交给主公处置。”
“呜呜呜”陆旭业已听得脸色发白,却是没了发言机会,心中只恨自个干嘛装逼出头,这帮血旗军可不按规矩出牌啊!
杨威这次倒是连连点头,孙鹏则再度开口道:“第二宏愿,就是一把火烧了县衙,妈的,老子小时见到县衙就得绕着走,早就想要点上一个解气了。”
陆旭眼睛瞪圆,难以接受家居办公两用官邸被毁的噩运。杨威则擦了把额头冷汗,不无苦涩道,“动静是否大了些?多少咱们现在也算官军呀,是否该留些体面?”
“就这么定了,非但县衙,还有钱库粮库武库,东西搬出来之后,都给老子点了,这是军令,天亮前必须烧起来,某要全会稽都看清了!”孙鹏眼一横,冷声道,“我还有最后一个宏愿。”
陆旭目光业已呆滞,杨威则一脑门黑线道:“愿闻其详。”
“老子自小就恨当官的,为啥他们吃香喝辣,咱们却得吃糠咽菜,所以,老子自小到大的最大宏愿,就是当众斩杀一名县令大官,那才叫酷炫,哼哼!”盯着陆旭,孙鹏恶狠狠道。
“呃!”陆旭眼睛一翻,终于受不了孙鹏这种一再加码的刺激,晕过去了。
杨威则苦笑着劝道:“这厮可是吴郡陆氏的族人,我血旗军若想开设自由岛市场,带回自由岛为质可以,真的不好杀掉。”
孙鹏却摊摊手,很无辜道:“谁说我要杀他了?咱的第三个宏愿,早在三年前做乱民时便已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