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口水营,议事大厅,纪泽对钱波奴役州胡夷人的观点不甚认同。要说他绝非什么和平主义者,甚至也想过午间孙鹏的隐晦建议,将州胡男人屠杀干净,就像成吉思汗处理敌对势力那样一了百了。但是,不说纪某人残留的丁点人道主义,这样做必将引发周边势力惊恐,乃至联合抵制。对于正欲立足乐岛,奠基政权并逐步扩张的血旗军来说,种种弊端绝对远大于留下州胡夷民的隐患。更何况,这还涉及血旗政权日后对待诸多异族的基本政策,焉能率性?
这时,张宾提出不同意见“所谓示之以威,施之以恩,治之以德,我军凭堂堂之兵,借煌煌天威,攻占乐岛,必已震慑州胡,令夷人不敢相抗,示威已足。而今我等占据乐岛一郡之地,正该立为根基,悉心治理,以德服人,待夷怀柔,用夏变夷,从而内修仁政,外安毗邻,岂可如胡夷般蛮横欺凌他族?”
“然也!昔日诸葛武侯平定南蛮孟获,七擒七纵,终令蛮人上下归心,致蜀汉南疆安定,还平添一支蛮军为用,成为千古佳话,我等正可效仿。”接着张宾的话头,一名年轻署官起身言道,“夷汉不同俗,乍然混居易生嫌隙,横生冲突,故而,为示亲善,我等不妨重立高、夫、梁三部,释放州胡俘虏,退还部分财物,择亲善者为首,划地分处,羁縻而治,缓缓教化,待之如治下军民,如此施以恩德,夷人自将归心,乐岛即日可定!”
这名年轻署官叫刘涵,本为长广小吏,血旗军占据长广之后,他与好友张嵩第一个主动联名上书投诚,兼而二人确有才能,故而皆得重用,此番这刘涵更作为张宾下属的后勤署官,随建设兵团一路辗转来到乐岛。不过,刘涵的提议却似怀柔太过,人家张宾的怀柔意见还有不少人认同抑或思考,可从众人神色来看,他刘涵却显然少有支持。
纪泽也为之皱起眉头,民族乃至种族之间,生存竞争、弱肉强食,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血旗军入侵州胡、造成大量杀伤是不争事实,双方说是血海深仇也不为过,同处巴掌之地,日后光凭善待二字,岂能杜绝冲突甚至仇杀?
试想一下,一个人冲到别个家里大杀一通,抢了别个大量钱粮土地,之后觉得日后不是个事儿,想退回些好处,说些睦邻友好的废话便告收场,以期和平共处,为此,不惜放纵对方自行其是,将刀子交还对方尤不自知,这能成吗?
短期内,伤亡惨重的夷人或会选择立即俯首臣服、龟缩合作,可长远看,元气恢复的夷人又将如何,岂非为自家埋下一颗不定时炸弹,岂非养虎为患,傻不傻?如今的匈奴汉国,就是昔年被汉人打服继而南迁求庇的南匈奴,岂非最好的反例?
“兆纶刘涵字,你是胡夷不成?我军如此强势,却不趁机打压土著,反让胡夷羁縻而治,任其恢复元气,岂非养虎为患?”不待纪泽分说,孙鹏抢先怒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胡夷狼性,畏威而不怀德,势弱时摇尾乞怜,得势则猖狂肆虐。昔日匈奴、羌人为祸汉疆,历代朝廷耗费多少才将之击败,可随后却如你所言般羁縻而治,百年后如何?”
“而今,匈奴作乱西北,动辄烧杀抢掠,可曾感恩戴德?去岁李雄占据西蜀,自立成国,纵兵掳掠,不正是氐羌起事?再说南蛮,不说诸葛武侯善待孟获另有苦衷,如今的宁州蛮夷动辄生乱,其对大晋子民哪有恭顺和睦?”像是洪水开闸,孙鹏连珠炮似的驳斥道。
“那些宣扬羁縻而治的所谓治世良才,皆出士族豪门,其全家举族或居中原腹心,或居坚城高垒,胡夷祸乱与其鲜有干系,自可清谈仁义恩德、纵论羁縻变夷,何需担心胡夷侵扰,哪会顾及草芥小民?”站在孙鹏一边,郝勇也出声道,“某虽不知如何治理州胡,却绝不愿学那尸位素餐之辈,空谈仁义,放纵蛮夷复起,将兄弟们置之险地!叫郝某看,当杀还是得杀,强硬铁血方为我血旗本色!”
纪泽初始也觉孙鹏郝勇的反驳颇为解气,几乎说到了自己心坎里,胳膊肘往里拐嘛。不过,听着听着,他又觉二人待异族太过苛刻,几乎不愿给人希望,未免过于狭隘。须知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想想五胡乱华历史中的羯赵,其丧心病狂般的嗜杀成性,何尝没有长期民族压迫之下的疯狂反弹呢?
杀光州胡不行,一味奴役也不好,退还财物、羁縻管理更扯!相较之下,纪泽更趋向于中庸之道,适当善待州胡夷人,三四万夷人摆在那里,想要长治久安就须刚柔并济,可如何做呢,尺度在哪?纪泽在思考,厅中则陷入争执,血旗军议事相当自由,众人轮番上阵,渐成两派,可吵了半天,对方的缺点都说得明白,偏生没谁能够拿出更具建设性的意见让对方认同。
“主公,有巡逻舰船来报,适才追获一艘州胡外逃船只,经俘虏确认,乘船者为州胡相国马迁一家,现此人被押至厅外,如何处置还请示下!”正其时,上官仁绕到纪泽身侧,低声禀道。
“相国马迁?就是那个献策火牛阵的家伙,似乎颇通汉家经史嘛!”纪泽嘟囔一句。随即,他想起得自俘虏的马迁资料,尤其是其马韩出身,不由心中一动,这可是一个熟悉异族相处的角色,遂吩咐道“传令下去,将马迁带上堂来。”
不一会,脸色苍白、两手背缚的马迁被两名军卒押上厅来,此刻他头发蓬松、衣衫散乱,早没了以往的贵人气度,面上却仍强装出一副沉着淡然的模样,昂首冷视纪泽。见此做派,纪泽心中冷笑,他可不信这位客居官员是什么忠烈之士,转念间当即圆瞪双目,拍案怒喝道“听说那火牛阵便是你这老儿设计,差点害死我众多弟兄,竟还想一逃了之,你可知罪?”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两国交兵,各为其主,老夫身为人臣,献策献力乃是本分,何罪之之有?”马迁讲得一口流畅汉话,初始还振振有词、不卑不亢,可面对纪泽满含杀意的咄咄目光,面对左右诸人的虎视眈眈,他的声音越来越口齿也不再流利,进而冷汗涔涔。
终于,在纪泽一众散发威势的无形逼迫下,这厮没再扮什么风骨,直至躬身俯首,一脸颓丧道,“小人螳螂挡车,不自量力,竟敢冒犯将军虎威,对抗煌煌天意,自知罪不可恕,只求将军慈悲,给我一家老小留条生路。”
纪泽并未接话,而是继续怒视马迁良久,直到马迁双股战战,这才冷冷道“本将欲在此岛开辟乐土,统一秩序,包容八方来客,接纳各族精英,以汉人为主,习华夏文化,多民族共荣,然州胡部众尚有三四万,且难免抵触,如何处置夷民方可长治久安?本将给你一个机会,若你答得令本将满意,本将非但放过你一家,还将不吝官禄!”
这究竟是大晋官军还是一帮贼军啊?马迁心中暗骂,自己还被绑缚双手呢,哪有这般向人求教的,你们汉家不是讲究礼贤下士,折节招揽嘛?
当然,他马迁一生数度辗转,游历过汉疆,亲历过王国,后投附于州胡,多识而寡节,绝非固执死忠之人,被捉时即存了投降求活之心,初始装出的宠辱不惊其实仅为投诚时加些砝码,自抬身价罢了。无奈对面这位年轻贼将太过粗鄙,完全不懂高雅套路,一副杀之后快的架势,根本不来谦恭招揽,便愣头青般的直接出题“面试”,真叫书生遇到兵啊。
怯意已露,气势被夺,马迁毕竟是“老江湖”,深知刀俎鱼肉的处境,吃了暗瘪后立刻调整心态,既因胆怯而认怂,那就无需摆谱清高,只能贱卖了。他一番计较,旋即恭谦道“将军,州胡人三四万,却分奴隶、平民与贵人,又分高也那、夫也那、梁也那三部族,可非铁板一块,何不分化瓦解?”
见纪泽面色缓和,马迁跟着详说道“州胡原有近万奴隶,自不会效忠高氏,贵军只需赐予自由,给以仆从民身份,他们定会死心追随参战夷民可暂先举家贬奴,日后视表现逐步开释,为奴期间可由获释奴隶组军监押。如此安排,州胡原有夷民、奴隶地位颠倒,彼此必将矛盾重重,双方自会内斗不休乃至争相对贵军卖好,贵军充当公证、隔岸观火便可。”
见纪泽眼睛放亮,马迁松了口气,再出招数道“此外,为长久计,奴隶、仆从民均可凭借嫁娶联姻、入伍立功、一技之长等等提升身份、改善生活,利诱之下,非但能够刺激部分夷人投效贵军,还可削弱夷人对抗之心,再度分化夷人。甚至,州胡最早为高野那、夫也那、梁也那三部并立,本就不乏龌龊,故可分之为高族、梁族与夫族三族,暗中挑唆三者矛盾,再度分化。”
这厮奸猾更胜某家,异族也有大才啊!作为入门级政客,纪某人直听得眼睛放光,面露喜色,点赞不已。他虽然脑海里有许多民族政治方面的历史案例,但面临具体问题毕竟还显抽象生涩,经历复杂且详知民情的马迁倒是恰逢其会的补充了此点。在其启发之下,纪泽那些广博的见识逐渐与实际交融,心中渐渐粗拟了一套含盖民族问题的政策框架。
瞥见纪泽的神情,自感前途有望的马迁连忙再添数把火“此战州胡多了数千孤儿寡母,不妨令寡妇改嫁贵方男丁为妻为妾,按州胡习俗,这些孤寡将属男方汉家,州胡将减少二三成人口,此消彼长啊。另外,将军若想宣扬仁义胸襟,还可供奉幸存王子,重用夫、梁两部,拉拢尚余祭司,拔擢州胡勇士等等。对了,高盛次女国色天香,堪称州胡第一美人,公子莫若纳入后帷,亦可安定州胡人心,嘿嘿”
马迁的确见多识广、经验老道,转念间便卖掉昔日东家,给出了犀利狠辣又务实可行的诸多谏策。但纪泽却不苟同那些“仁义”的高层路线,血旗军入主州胡,原有人数不足半成的土著高层严重利益受损,与其费心费力不讨好的拉拢他们,倒不如直接阶级镇压,踏上十万只脚,令其再无翻身机会,反正血旗军已经对州胡完全军事掌控。
“打土豪分田地”,剥夺原州胡高层的财富、土地和牛羊,部分用以拉拢州胡底层,部分用来封赏血旗军民,几家哭换得一路笑,这点革命手段纪某人还是熟知的。当然,马迁的系列谏策大多可取,分化瓦解、身份区分、联姻和谐等建议甚合纪泽心意,尤其在牺牲自家色相联姻州胡第一美女这一点上,他报以了极大的热情。
可惜,没等纪泽得以显露色狼本性,一道冰寒目光射到他的身上,令他一阵恶寒。同时,只听梅倩用罕有的冷冽口气饬道“州胡公主与主公有杀父死仇,怎可朝夕相处?你这老鬼出此庸策,莫非另有图谋?”
美色诚可贵,性命价更高,经梅倩提醒,本还小有心猿意马的纪泽,刹那间闪过自己酣睡之际被床畔美女掐死、勒死、捅死的惨景,不禁一个激灵,立马熄了献身“招安”州胡第一美女的念想。旋即,他不无狐疑的盯着梅倩那张隐显泛红的冰山脸,您似乎有点出乎寻常的激动诶。
按下心中遐想,纪某人笑吟吟打岔道“飞凤将军莫急,本将自然知晓轻重。不过,马先生纵然言语有失,也是真心劝谏,岂可责怪?”
“哎呀!你等如何办事,竟还捆缚着马先生,还不速速松绑看座!”劝阻了梅倩的发飙,纪泽又假意呵斥押解马迁的军卒道,如今他已对马迁这个多智善谋又知情识趣的降臣好感大增。俄而,他一拍脑门,干脆起身离席,亲自前往为马迁解绑,口中还不忘絮叨“不等等,本将亲自来本将招待不周,让先生受苦了”
原来这贼将也懂礼贤下士,只是不见兔子不撒鹰罢了!看着离席上前为自己松绑的纪泽,尤其是他那诚挚亲切的笑容,前途光明的马迁却是精神恍惚,满心幽怨,直欲吐血,不,是吐口水,冲着眼前这张虚伪贱笑的脸吐
乞活西晋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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