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正月十六,巳时四刻,云,徐州朐县。
陶家堡,张小山开始了新一日的干活挣饭。来了一天,人头熟了,他倒是知晓了更多安海商会的消息。譬如,这个陶家堡仅是安海商会代表其背后的血旗军,在沿海建立的诸多赈灾场所之一,类似场所在青、徐、冀三州乃至辽东每个滨海县境都有,甚至连扬州不久也将开设网点,赈济之余招募流民,而且,这些网点颇有长期存在的意味。
“骨碌碌”一边拉着堆满泥坯的板车前往砖窑,张小山擦着额头热汗,一边在心中核计。这血旗军够仁义,财力够雄厚,招人也公平自愿,可这么放开招人,就是让人心里不踏实。
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张小山却是自有盘算,这血旗军听说目前仅有一个荒郊野岭的太行山寨,一个巴掌大的长广小郡,却还这般大肆招人,自个若跟了他们,怕连块田地都没得种,总不能跟着他们打打杀杀一辈子,甚或去那风传中的夷州吧,听说那里可是热瘟横行。相比之下,还是回老家种那几十亩祖传山田更安生,才是长远之计啊。
“船!好多船!看,它们好快!也好怪啊!”就在张小山心中盘算是否投入安海商会混生活的时候,工地上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惊呼,其间不乏慌乱的议论,“娘的,不会是海贼吧?”
张小山忙抬头看去,南方洋面驶来一群白点,速度挺快,当是一支大型船队。他是种山田的农民,并不知道那些船快在哪里,又为啥像海贼的船,但跟风他人,他也跑向不甚远处的老婆孩子。其实他心底并不害怕,毕竟这是血旗军的厂子,而且,他们这些流民又有什么值得海贼来抢呢?
“不要慌,不要乱,是血旗军的安海营,是自己人,不是海贼!”果不其然,不待张小山接上老婆孩子,便有维持秩序的黑衣大汉四处吆喝起来。本有骚乱的人群立马安定下来,抬眼看去,渐行渐近的船队顶桅,挂的分明是血底巨蛟旗。
“诶,还别说,咱们这一出现,岸上乱是乱了点,却比自由岛时要好多了。果然光脚不怕穿鞋的,越富贵越怕死啊!”所来船队为首的斗舰望台,一众血旗军官们有说有笑,其中一人还调侃道,“头,这陶家湾可是你的老家,要不要下去转转,日后去了乐岛,回来的机会怕就少了。”
这支船队正是昨日元宵在自由岛嚣张了一把的陶飚一众。他们五千大兵,并未满足仅在自由岛的张狂,当日下午,他们赶到长江出海口又炫了一把,甚至蛮横的暂封水道,盘查过往船只,其凶悍阵容直将当地巡防水军吓得仓皇而逃,将南北两县吓得鸡飞狗跳。示威了足有一个时辰,船队才在徐州水师大军赶来之时,华丽丽的展开速度扬长而走。
船队仍未就此罢手,继续沿海北上,并在每个赈济点短暂靠泊,交接粮食与入伙流民之余,也是赤裸裸的示威。就在刚才,他们还暂停淮河口,数月之后再一次悍然封锁了那里半个时辰,又将当地兵民吓得屁滚尿流,这才前来朐县的陶家堡。
必须说,“元宵游行”闹得沸反盈天,虽是雷声大雨点未与官府正面冲突,也未登陆劫掠,沿途还贴钱贴粮做赈济慈善,相助地方官府稳定流民,可这分明是对各地士族官府的叫板打脸嘛。为此,不知多少名贵茶盏被官员们砰然摔碎,也不知多少精致家俱被主人们暴力摧毁!
可是,面对血旗军所展示的“非对称作战”模式,谁叫各地官府拿不住别个的七寸呢?好在,明眼人都看得出血旗军此番意在警告恐吓,并不愿撕破脸,那,那还是捂着脸先别撕吧。
视角回到血旗游行船队,陶飚细看一圈陶家湾,又将目光投向南方仍被暗影匿名控制的桃柳山庄与鬼谷,难免心潮起伏。略一沉吟,他笑道:“算了,尽快交接,我等还要一路北上至勃海郡乃至辽东,就别耽搁了。还有,我军攻占乐岛之事这里恐还不知,将我军招人去海外垦荒的消息,让这里的人传开给流民吧。”
“诺!”众军官领命散去,却有同出陶家湾的亲兵凑近道,“头,真的不下去了?您这是要学那大禹治水,三过其门而不入,咱血旗军好像不兴那一套诶?”
“俺可没那般无聊,咱们这趟沿海游行,展示主公说的所谓非对称作战模式,是为了恫吓示威,而非挑事。马涛大人既以商会名义开设赈济,便为将赈济招人限定为民事范围,此时我这主将若带兵上岸,怕就坏了与当地官府的默契,呵呵,还是给对方留点面子,彼此都好嘛。”望着陶家湾,陶飚淡淡笑道,“放心,咱们跟着主公,总有一天会前呼后拥的回来”
远远的,张小山一边继续干活,一边瞥眼安海船队分出几艘船只靠泊,交接完粮食与流民后很快离去。尤其是看到那些上船离去的流民,张小山心里像是猫抓一样发痒,从众心理下,他刚刚决定春后回老家的心思又开始动摇了。
晚饭时分,数名商会管事模样的人分别来到排队人群中间,对着流民民工吆喝道:“诸位兄弟姐妹,通告一个好消息,纪大将军年关之际,因东海岛夷掠我汉家商船,怒而东征,于海中攻取了幅员数百里的乐岛,斩杀夷酋,为咱汉家扬眉吐气,开疆扩土啦。”
“好!好!血旗军威武!小小岛夷,竟敢与我汉家作对,就该灭了他们!”顿有黑衣大汉们兴奋高呼,流民也跟着吵吵起来。朴素的民族情结谁都有些,且还吃着人家血旗军的赈济,流民们捧场的觉悟还是有的,当然也仅此而已,对于这些朝不保夕的流民而言,国家民族还重要吗,甚至,有人脸上就差写着“关我屁事”这四个大字。
然而,商会管事们接下的话就引发了流民们的真正兴奋:“诸位,乐岛那里气候适宜,与此地相近,不似夷州那样有热瘟,还可耕得良田万顷,周边更有许多类似岛屿,只等我汉人前去垦荒开发。纪大将军有令,凡愿移民垦荒者,全家包吃包住,男丁每月六百钱,女丁每月四百,满一年后可送返大晋,也可留岛为民。留岛者至少分田五十亩,无需徭役,税负合计不超过一成,有意者尽快报名,过期不候!”
不消说,是否移民乐岛成了众人今夜的唯一话题,张小山也与他媳妇商议了大半夜。血旗军开出的待遇的确够好,只要有把子力气,短期劳务或者长期移民都行,而且,那里天高地远,远离中原,虽背井离乡,但在纪大将军治下,可不怕有岛夷捣乱,更不会像中原这般战火连天。
于是,许多已无退路的流民开始陆续报名,像张小山这样家有田地抑或别有退路的,也都心荡神驰,唯余丁点观望情结,毕竟这样的好事难免令人生疑,这年头骗人卖命的可不少。其实,说来说去就是一句,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狗窝,移民海外怕就要埋骨异乡,故土难离啊!
恰似附和张小山的担忧,不两日,一股舆论逆风在赈济点内不知不觉的刮起,各类谣言满天飞,令得移民一事愈加令人生疑。譬如,有说那海岛是山海经中说的那种海妖巨兽横行,火山地震频发有说血旗军是要骗人去当奴隶做牛做马有说海上经常帆船十不存五还有说东海王即将定鼎朝纲,大晋今年便会国泰民安,何必不靠谱的出海遭罪呢
三人成虎,留言是最适在流民群体中传播的,这一下,张小山这样摇摆不定的更加犹豫了,便是有些已经报名迁移出海的流民也撤回了申请。不过血旗一方反应很快,组织辟谣之余,就在元宵节后第三天的晚饭时间,那几名商会管事再度出现在排队人群中开始吆喝。
距离张小山最近的那名管事道:“这两日有风传,说俺们安海商会与血旗军欺瞒大家,那是恶意中伤。但俺们也知道如今世道很乱,骗人的事儿太多,咱血旗军不能光说虚的,这样,俺们决定抽些百姓代表前往东边不远的鳌山岛,让大伙儿看看,咱血旗治下的百姓究竟是咋过的,代表由大伙儿自己选”
聚餐之际,张小山一家正与一众工友边吃边聊,他的烧窑监工头却是走近道:“小山兄弟,咱这个烧窑组需要出个代表去鳌山岛,替大伙儿掌掌眼,我看就你吧。放心去,这算公差,照上面的安排,这期间你老婆孩子一样可以领到白牌。”
这监工头是个大咧咧的主,不待张小山答应,便对周围工友笑道:“诸位,咱要管理活计去不了鳌山,我看张兄弟为人厚道,踏实肯干,连着几天都拿的白牌,叫他去,咱相信他回来后不会瞎扯,诸位觉得如何?”
“成!就小山兄弟吧”工友们纷纷认同,看来张小山这几天的表现还是颇得人缘。
眼见众人这架势,张小山倒也不好推脱,左右这么多人看着,人家血旗军也不会专门坑自己这么个清洁溜溜的穷鬼。不过,借着这个机会,他倒是问出了自己心底的一个疑问:“头,俺看你对安海商会颇为了解,处处为他们说话,也替他们张罗,可听口气又不像是他们的人,这是”
“呵呵,小山兄弟,你想问咱是不是安海商会的托儿吧?”那监工头倒是爽快,直言不讳道,“其实,咱们这些黑衣监工,都是混江湖的,在和平岛自贸市场的镖师堂挂了号,是以对和平岛的背后东家血旗军,尤其是安海商会颇有接触,自然说得头头是道。”
“这次血旗军玩了把大手笔,在沿海广设网点,说是人手不够,便发了悬赏,临时雇佣镖师团帮忙,咱们都算临时雇员。”黑衣监工头颇有谈兴,说着说着,便骂骂咧咧道,“嘿,还别说,那帮家伙不愧是跟血旗将军混的,鬼得很,开价挺低,偏生这是赈济难民,你说咱们这些标榜侠义的江湖人,但若有空,能不来接这份苦差吗?”
“镖师团?这都行?”张小山下巴掉地,早去了托儿的怀疑,而是好奇道,“血旗军拥兵数万,派自家军卒前来护卫监工不好吗,何必要雇佣镖师,开价再低也是钱啊?”
“嘿,血旗军跟各地官府都尿不到一个壶里。他们若派兵上岸,地方官府肯定不干,难免冲突伤亡,是以才会让咱们镖师来做个缓冲。”那监工头说着,不无嗟叹道,“整个陶家堡也就那几个管事是血旗军的,别人皆临时雇佣。其实有种说法,血旗军对麾下军民护短得很,这种危险境地能拉别个垫背就不上自己人。哎,若非老子有家有业,又不舍镖师团那些生死兄弟,还真想加入血旗麾下被护短呢”
元宵节后的第四天,距离鳌山最近的朐县与赣榆县,第一批流民代表被血旗舰船接上了鳌山岛,其中便有心怀好奇与犹豫的张小山。他们却是不知,自身已被卷入一场没有硝烟的暗战。在暗战双方都不愿撕破脸的情况下,血旗一方可劲的招募自愿出海的移民,另有一只黑手则在可劲的扯流民的后腿。
黑手自然来自士族官府,随着东海王下文各地官府控制流民迁徙,不傻的都知道这是限制流民追随血旗军出海,从而限制血旗军壮大。怎奈控制流民就得安置流民,就得拿出土地以及大把粮食,若是士族官府舍得拿出来,大晋也不至于流民满地跑了。
既不舍掏腰包,各地士族官府想阻止流民东徙海滨,就只有两招,或造谣,或武力。武力一项各地委实不愿采用,饿急眼的流民群体可不好惹,最多象征性恐吓一下以应付上差,其中的沿海官府更慑于血旗舰队的元宵游行而不敢造次,谁叫东海王他老人家自个都对血旗军绥靖呢。所以,造谣污蔑这等低成本高安全的手段,自然成了各地士族官府的主打项目。
然而,血旗军起于底层难民,招老了流民,自也不乏经验与手段。察觉异常,留守鳌山主抓移民招募的马涛立马做出反应,不过,动粗同样不适于打算长年移民的血旗军,他一方面传令暗影在各地加大舆论力度,另一方面则对业已抵达海滨抑或长广边境的流民,进行血旗治下的样板展示,样板地正是鳌山城与青岛城。哥以德服人,用事实说话,不叫你心甘情愿就不要你移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