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熙元年,正月十九,巳时,晴,鳌山岛。
蓝天碧浪,呼呼海风中已带上了春的暖意,一艘箭鱼级老式艨艟扬帆划桨,不疾不徐的驶进了鳌山水寨。甲板上,数十人服装各异,有黑衣劲装的魁伟大汉,也有衣衫褴褛的老实庄农,正是前来参观鳌山城的张小山一行。不过,此刻他们几乎都是目瞪口呆,一眨不眨的盯视眼前,只因他们竟在这一本该荒僻的海岛之上,见到了一座名副其实的山城。
鳌山岛的山岭之间,一面三丈多高的城墙顺着山势而建,犹如一条巨龙在峭壁间蜿蜒起伏,配以鳌来峰的耸立与海天的渺远,顿显苍凉而凛然。细看近处的南城门,却又更多森寒甚至狰狞。壕沟、吊桥、窄道、门楼,以及分列城门两侧的棱堡,无不显示出这里防御的坚不可摧,还有那些值守军卒的标准站姿,更给这里增添了一股巍然气势。
如今,鳌山城除了一应公用建筑,已有千余套住宅和容纳两千兵卒的军营,且主要为牢固防火的砖石水泥建筑,正常已可容纳万人。自从九月官军来袭之后,这里就开始正式建城,其实也就是将原本已有规模的鳌山主寨、东寨和西寨三处区域联合,将围墙借助山势连为一体,再加高加宽,加上城垛、城门、吊桥等附属设施。
腊月起血旗军便开始赈灾并吸纳流民,其间可没白付出粮食,已被吸纳的数万流民分别投入鳌山城与青岛城的建设,尚未吸纳的流民在各地建设坞堡之余,生产出的建筑材料也有近半被用以支援两城建设,是以,两城建设进度大进,本有基础的鳌山城更已在短期内基本竣工了。
“这是俺们的城!俺的家就在城里,呵呵,要搁几月前,俺也不敢相信这荒岛上也能建城呢。说来,诸位怕是第一批看到此城的外人了。”张小山身畔不远,此行的向导陶安不无自豪道,“只可惜,不久后俺就要迁往乐岛了,不过,那里肯定能建出更高更大的城!”
这陶安也是陶家湾人,以往在朐城码头做中人,纪泽购买的第一艘海船就是他做的中介,说来陶彪加入血旗军还有他的一份引荐。随着安海商会的壮大与作乱,因为陶彪等人的关系,陶安等陶家湾人也都自愿或被迫投了血旗军,而陶安更因为熟识商情且行事灵活,被马涛看中任了安海商曹佐史,此番则承接了宣传鳌山样板的使命。
啧啧声中,张小山一行随着陶安上了码头。这时,码头东侧一扇大门缓缓拉开,数十名衣着统一的匠人有说有笑的走出,疲倦的脸上却不乏轻松快乐。他们是刚刚结束夜班的船匠,而他们身后则是数经扩容的靖海船坊,一座拥有三个五千石和四个两千石船台的造船厂。
自从“雪儿号”新型风帆车船试航成功,血旗军就展开了海船的更新,兼而如今有大量移民需要乘船迁徙,靖海船坊的工作量是一压再压,人歇船不歇,夜班工作也就成了司空见惯。累是累了些,可对应的收入也大幅增加了,还能为建设麒麟军出力,因此,淳朴的船匠们更多的反而是欢喜。
“陈哥,听说你月底就要跟第三批移民一道去乐岛了?”一名年轻工友的声音远远传来,谈及的恰是移民,顿令张小山等人竖起了耳朵。
“是啊,主上要将乐岛建成桃园乐土,也将是血旗根基,自要大力开发,集中兴建各类工坊。听说血旗麾下的技术核心大都已经随第二批长广的太行移民前往乐岛了。咱们船坊任务重,暂缓搬迁,但总得有人先去规置厂区,我这年轻的自然得去打头阵,呵呵。”回答的是名二十出头的黝黑青年,别看长得貌不起眼,他一开口,一众船匠很自然的住了口,足见其人颇有地位。
“陈哥,看你一点都不难过似得。你说咱们费心费力建起鳌山城,还有这么大一个船坊,为啥非要背井离乡,搬迁往海外荒岛?官军来了,咱们跟他们干就是,咱安海军,还有血旗军怕过谁?”另一名工友不无激愤道,显然是个不愿远迁的主。
“呵呵,既然主上说要开发乐岛,那里就会繁荣,一年前的鳌山不也是荒岛吗,有啥好难过的?再说,咱血旗军是老百姓的队伍,士族官府定然难容,没准再有九月那样的征剿。他们无穷无尽,咱们与他们死拼终归没好处,倒不如尽快将重心迁往海外来得安生,也免内斗伤我汉家元气不是?”这名陈姓青年见识显然更开阔些,笑着劝慰道。
两拨人都是行往城门,不过张小山一行却要接受检查,是以被一群船匠超过。接近之际,陶安冲那陈姓青年打了个招呼,笑道:“二黑,又熬夜赶工啦?”
“恩,陶佐史,你这是?”陈姓青年看了张小山等人一眼,若有所悟的笑道,“呵呵,你忙,俺们先走了。”
凭借身上的船匠工作服,乃至腰挂的身份铭牌,陈姓青年等人直接入城而去,隐约间仍有陈姓青年的笑语:“其实,鳌山船坊还是要长期留人维护船只的,实在不愿走也能申请留下。不过,上面可是保证了,年底只要大伙儿愿意,每户去乐岛的人家至少能分得五十亩好田,税负最多一成,那才叫安居乐业,不去的可别后悔。”
听陈姓青年提到分地,一众船匠精神明显一帧,五十亩好地兼仅一成税负,足够一家人生活殷实了,还能泽被后代,倒确实比呆在这个无着无落的鳌山岛好得多。说笑声瞬间放大,继而渐渐远去
听着这群寻常安海船匠的讨论,朴实而不乏情绪,张小山瞬间抛却了赈济点处听到的那些对血旗军的谣言中伤,而且,不知为何,他似乎从方才那群船匠身上感受到了一些说不清的东西,令他对血旗军治下的生活平添了一份向往。
一行人大多与张小山反应相似,见此,应付完入城检查的陶安一边迈向城门,一边笑着解说道:“方才那黑脸小伙叫陈二黑,孤儿,本是巨蟹贼的一名喽啰,兼管修船。别看年轻,这小子却对修船造船颇有天份,且勤奋好学,如今可是安海船坊最年轻的中级匠师,绝对的技术骨干,兼为管理中层,很受上面重视呢!”
“对了,咱们这里的中级匠师,是血旗治下学徒、匠师、中级匠师、高级匠师、大匠师五级技术评定的三级。咱安海船坊近千人的规模,现在有此等级的也就十来人。”见众人的不以为然,陶安一拍脑门解释道,“他能评上中级匠师,可是独立主持完成过一艘两千石新型艨艟的总装,那可虚不来的。”
两千石艨艟!?陶安这一解释,张小山一行这才真切明悟陈二黑的很不一般。一名流民不无好奇的打听道:“那么,他的收入能有多少?那些普通船匠呢?”
“咱安海商会强调技术等级,正式工匠不包吃之下,寻常学徒底薪有八百多钱,匠师翻倍,中级匠师则有两贯五,一贯就是千钱,若再加上赶工费与年底分红,还要高上一截。譬如那陈二黑,因为船坊一直压活,每月总收入该有四五贯吧,都相当于一名屯长了。当然,人家屯长只要战斗有立功或者缴获,收入就没谱了。”陶安并不隐瞒,但话语中却不乏酸味。
参观队伍中,一名黑衣粗壮大汉大喇喇道:“诶,陶佐史,俺史全听你这口气好像有点醋味儿,该不会没人家挣得多吧?”
陶安脑门多了几道黑线,却也不好发作。这些黑衣江湖人虽是雇佣镖师,但血旗军何尝没有将之拉入麾下的意图,他这向导可不好为了小事计较生怨。事实上他也知道,此番血旗军大量雇佣镖师,相助赈济之余,也是为了与这些愿意参与赈济的侠义人士多些彼此了解,以便双向选择。
“哎,叫兄弟你说对了。咱血旗军讲究四民平等,当官的可没别处的晋官儿舒爽,就说咱这个别部商曹佐史,大小也算正八品的官儿,可月俸仅有三贯,还没啥分红,可不没那小子高吗?”苦笑一声,陶安旋即扬眉道,“不过,咱家将军去年就已升为三品大员,如今占据乐岛,也该正式开府立衙了,俺没准就得升上一级,那时就比他二黑多了。”
“好,那就预祝陶佐史升官发财了,呵呵。”史全身边,一名黑衣高瘦,留有八字胡的三旬男子笑道,颇有化解尴尬之意。张小山一行呵呵一乐,对陶安的怨气却无同情,谁叫他们都没当官,甚至仇官呢,反倒对血旗军这等工薪安排颇为满意,不愧号称老百姓自己的队伍啊。
众人说笑着进了城,旋即被山城内的情形看得一愣,这里处处是平滑的水泥路,沿路的都是砖石房屋,虽然处于高低不平的山地,却处处体现着干净整洁与规整有序。看这十里之城的市容,绝对胜过寻常县城甚或郡城。
上午工作时分,街道上的行人不多,除了少许提着篮子的妇人,多是些老头老太,或凑一块儿聊天,或四处溜达,看衣衫朴实却不破旧,看神色颇有安逸之感。不时出现的青壮男女,则个个行色匆匆,一看就有事在忙,一律靠右行走的他们,常有含笑打招呼的一幕,倒令城中多了股欢快劲儿。
忽的,张小山想明白了自己先前见到那群船匠时的向往感,那是一种对生活的享受,是一种发自内心的愉快。细想起来,他自己有这种感觉,恐怕还要回溯到小时候的武帝时期,地里即将丰收的年景。蓦地鼻子一酸,张小山忙咳嗽以作掩饰,并随手擤了把鼻涕。
“站住!站住!你!穿黄衣的那个!对,就是你!谁叫你随地擤鼻涕?罚款一个大钱!”一个苍老的声音打断了众人的观想,抬头看去,一个须发皆白的佝偻老者正提着扫帚畚箕,小跑着冲他们过来,其左臂上还套着一个印有“纠风”字样的红布圈,而老者所向的,正是张小山。
突遭变故,张小山一脸惊愕,更糟糕的是,他根本就身无分文,只得傻愣愣的站在原地,涨红着脸不知所措。还好,陶安及时上前拦住佝偻老者,笑着解释道:“武伯,他们是外来客人,是咱血旗军邀请来岛参观的,不懂鳌山城规矩,这次就免了罚款吧。”
老者倒也通情达理,没有继续为难张小山,自顾自的拿起工具清理涕迹,但是一阵唠叨数落却是免不了的:“后生,你看这地面如此清洁,鼻涕落上去多难看,还影响大家健康前面那个木桶看见没,下次整到那里去,还有,扔垃圾、大小手等都有指定地点,不要再胡来了会长说过,我为人人,人人为我,大家场合大家护,要讲究公共文明,你在自家屋里也这样吗”
以满面羞惭的张小山为首,一众人边口中应承,边忙不迭的逃离了老者的唠叨。陆上,陶安不失时机的解释道:“武伯是一早就投入本会的难民,那时咱们还没易帜,他只带着一个八岁的孙儿相依为命,恰被马会长,也即我血旗军现任辎重司马遇上,马会长仁义,将他孙儿放在鳌山书院寄读,武伯每月也有固定生活补助。”
努嘴城中不时可见的老头老太,陶安叹道:“这里的老人过半与武伯境遇相似,原本以他们的年纪做不了什么,血旗军对他们这些老年孤寡也就白养着送终罢了,只是他们自己过意不去,非要做些什么,于是商会上次便安排了“纠风”这一职务,由他们这些老头老太们各处自行转悠,做些维护卫生、保护环境、指路讲规等力所能及之事,当然也可对一些不守规矩者略施小惩”
陶安说得喋喋不休,史全身边那高瘦男子却是另有疑惑,趁着陶安略微换气的当口,他插言问道:“足下方才言及鳌山书院,你一个海岛商会,这里还有书院?多大规模,会让一个没依没靠的孩子就读?”
高瘦男子的问题立马吸引了所有人的兴趣,陶安眼睛一眨,却是卖起了关子,挥手一指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跟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