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三月初七,巳时,弁韩,伽耶城王宫。
据史载,秦始皇所筑长城东至辽东郡,时有成批在辽东修城的秦民因不堪苦役逃至半岛东南部,为古诚国部落联盟的土人所接纳,进而共居繁衍,演变为弁韩十二方国,并在数百年内作为古诚国及后来诚韩的联盟邦国。文明的领先令秦人文化很快成为弁韩的主源,尚武,刑法严明,其铁器工艺更是长期冠居朝鲜半岛,直至后继的新罗亦然。
西汉初年,主源殷商的箕氏朝鲜被卫氏朝鲜驱逐至半岛南部,占据了古诚国之地的主导,形成了马韩、诚韩,诚韩一度臣属马韩,甚至很长时期内,诚韩之王,准确说是联邦国盟主,仅能由马韩遣人担任。然而,任何世界都凭拳头说话,当马韩一步步被百济蚕食衰落,诚韩便不再臣服马韩,而发展更快的弁韩则也在事实上脱离了诚韩。
到了西晋时期,以伽耶方国为首的弁韩方国联盟已然实力强劲,胜过文明度明显落后的诚韩,并对诚韩乃至马韩不断侵蚀,但其名义上并不宣称独立于诚韩,非是念旧,实为将诚韩划定为自家盘中餐,以强藩身份从内部蚕食吞并而已,足见伽耶国主,也即俗称的弁韩王一系的野心勃勃与政略不俗。
此时,王宫正殿,以晋使身份成为座上宾的邢晨,痛心疾首的表明了来意:“华兴府已然入侵马韩庆全,意欲踏马半岛,鲸吞马韩。倘若半岛诸国不能联手对抗华兴府,依旧任其做大,则半岛诸国危矣,州胡便是前车之鉴。生灵涂炭尽在眼前,还请国主协诸国共同发兵,合力将之驱回海中,非为马韩,实为弁韩自身,唇亡齿寒啊。”
那日逃离文明岛之后,邢晨一路奔波,分别在福津城与友山军堡安排一番,便来了弁韩。之所以将第一个出使目标放在弁韩,却因与马韩接壤的半岛三国中,诚韩太弱且与马韩一样老迈,百济则因前两任国王都死于乐浪晋军之手,对晋人甚为仇视,相对蓬勃向上的弁韩,自然成了他的首选。而且,弁韩颇能影响诚韩的态度,进而一同影响百济的态度。
“哦,贵使所言的确不无道理。”弁韩王缓缓点头,目中精芒闪烁,忽而问道,“只不过,听闻那华兴府此番兵发庆全,实因庆全邑借联同十数股贼匪,一道偷袭华兴府,杀人掠财,这才加以报复。而且那群贼匪背后,据闻乃州胡遗族串联,似乎贵使与之也有关联吧?”
这蛮夷怎会知晓如此之多!?邢晨心头一凛,脑中狐疑,口中却不否认,振振有词道:“国主果然明察秋毫,高氏遗族被华兴府夺了祖业,不甘之下有过激之举也属正常。而且,其所作所为可以阻滞华兴府壮大,本使自然不会反对。”
砰地一声,殿中左席为首处,一名中年壮汉蓦然拍案直身,却是弁韩王的胞弟,大将军金烁,只听他怒声叱道:“哼!说得好听,尔等自己招惹是非,拖着马韩与华兴府作对,如今还想拖我弁韩下水,替尔等收拾残局!若非我家国主明察秋毫,我等岂非便要被你利用?”
本被金烁拍案之举唬得一跳的邢晨,听到其话中又一次说到的“明察秋毫”,心头霍然一亮,短短几日时间,这帮弁韩高层就能对五六百里外的马韩事务如此明察秋毫,可不是寻常蛮夷该有的效率,只有一个解释,他们平素就在马韩布有足够份量与数量的眼线,那么,他们的目的总不会是为了睦邻友好吧?
红黑脸嘛!心中有底,邢晨面不改色,淡淡答道:“孰是孰非并不重要,将军理当知晓,以华兴府之强,此番借机侵占马韩几个方国不在话下,待其在半岛大陆站稳脚跟,届时弁韩处境该当如何。”
金烁一时无语,邢晨则再加一把火道:“诸位想必都有察觉,去岁半岛大战,系因有人暗中四处点火,袭杀使臣,侵扰边境,最终才会引发。然而,战前马韩本为集结兵马针对华兴府,战中华兴府通过商贸与敲诈大发战争财,战后更以些许粮食便雇佣了数万半岛劳工,最后甚还吞没近半。相比之下,诚韩与高句丽有何收获?诸位试想,暗中那只黑手还会是谁?其狼子野心还需多说吗?”
邢晨此言令殿中众人勃然变色,不过,仍有一个名为金旺的弁韩臣子冷笑道:“在下倒是有一好奇,那华兴府主乃大晋安海将军,与贵使同属晋廷,按说本该同气连枝,贵使怎生一心相帮州胡外人,反而遏制晋人势力?总不好叫我等不明不白便卷入你等晋人内斗,焉知其中不是有诈?”
听出金旺口中的讥讽意味,邢晨心中愠怒,却不好发作,只得挂上一脸正气,慨然道:“那安海将军名为晋臣,实为割据一方的乱臣贼子,仅是趁着中原纷乱,肆意妄为罢了,某虽无力将之剿灭,却当不遗余力阻遏其做大为祸!”
那韩臣金旺却不放过,继续诘问道:“据在下所知,足下这个晋使似也并非晋廷所委,而是仅仅出自王幽州麾下吧。”
这厮即便不是华兴奸细,想来其部族也是与华兴府大做海贸生意的,邢晨心中冷笑,直接沉下脸摊牌道:“根底并不重要,关键在于,在下乃至在下背后的王幽州,对半岛领土并无兴趣,对诸国内部纷争也无心插手,只望莫要叫人篡取,从而危及我大晋便可。反观那安海将军,已经吞并州胡与诸多海中大岛,去岁更是暗中削弱半岛各国实力,而今目标已然就是半岛疆土。呵呵,孰友孰敌,不须在下多言吧。”
略显尴尬的气氛中,弁韩相国金旭晖笑着圆场道:“呵呵,贵使善意,我等已然知晓。其实,我等对那华兴府同样不满,也想对之加以遏制,只是,贵使相约我方发兵,总得拿出些诚意,不会仅凭一番说辞吧?”
这个老家伙终于出头了!邢晨暗松口气,淡然笑道:“精锐军官五十人,相助整训贵方军伍;另有制甲匠人百名,船匠百名。当然,若是贵方需要我大晋册封,甚或求取征讨名义,在下皆可尽力促成。”
邢晨给出的这些条件,是他昨夜携重金拜访弁韩相国之时,已经谈好了的,也是他邢晨还有能力拿出来的。说来他也憋屈,去年从幽州方面请准了一批兵甲赠给马韩,孰料没用于对付血旗军,反而用于半岛内战了,办事不利的他如今根本不受幽州集团待见,除了还有幽州晋使这个身份,别的都得靠自个各方化缘,甚或拿家底贴补。若非报仇心切,他怕是早就永别这块蛮荒之地了。
好在,弁韩王显然更有远见,也更认同汉家的软实力,尽管邢晨提供的对邢晨自身所废不多,弁韩却不易搞到,对弁韩的作用更胜兵甲实物。至于啥叫征讨名义,那就仁者见仁了。
金旭晖自然了解弁韩王,见其面色,便揭过此节,行礼谏言道:“国主,不说往日过节,就在三日前,我弁韩境内有处临海小部族,就被神秘队伍一举荡平,人财皆空,据悉那个部族似与文明岛一战有关。如今想来,此事当是华兴府所为,哼,他们未免太过霸道,随意入我弁韩境内为所欲为,却不可轻易善了。”
“相国言之有理,但一应推测并无实据,而今番华兴府发兵,系因马韩御下不严,说来也算正当之举。我方若是径直出兵,却是理由不足,还当先与交战双方有所沟通,才好设法调停嘛。”弁韩王心中已然认同邢晨的说法,却不介意再拖拖,多削弱一些马韩,他面显为难道,“何况,马韩未必就会输给华兴府,还得看看战事发展,至少也要马韩正式遣使相邀啊。”
邢晨对弁韩的拖延之举虽然不满,却也早有预料,他耐心劝告道:“国主所言甚是,但战局瞬息万变,还是未雨绸缪,有备无患的好。晨以为,国主当以维护边境为由,先行征调兵马,前往业度边境密切关注事态,同时,还请国主遣使随在下一道,先行前往诚韩、百济,携手共商半岛稳定事宜。在下曾对马韩一方有所建议,相信马韩求援使者无需太久。”
正此时,一名侍从快步进入殿内,给弁韩王呈上一份紧急公文。弁韩王打开一看,不由腾地站起,面色大惊,口中兀自不信道:“怎么可能?庆全城两日便已告破?怎么可能?”
那位大将军金烁跟着腾地站起,上前拿过那份信报一看,也跟着傻了眼,俄而,他连连咋舌道:“这华兴府端的是厉害,竟然只用两日时间,便已攻破了庆全城。去岁我等兵马更多,却在庆全城下相持月余不得进,直至无奈退兵。这,这差距...”
殿中顿时一片嗡嗡声起,一众弁韩高层乃至邢晨,对这则消息的反应绝不会比弁韩王稍许淡定。血旗军的战力首次在半岛真正亮相,顿令他们感受到了巨大压力,而华兴府与血旗军的威胁度,邢晨说破嘴皮子,起到的效果倒还不及这份战报。
良久,回过神的弁韩王再无拖沓,他对邢晨道:“贵使之议甚好,还请贵使暂去休息,放心,我方今日便会调兵前往业度防线,午后使者也可成行。”
待得邢晨出殿,金烁第一个问道:“国主,我等真要发兵相助马韩,那血旗军可非善茬,而且咱们去年刚与马韩恶斗一场,儿郎们可不愿平白替他们卖命!”
“虽然不愿与血旗军你死我活,但华兴府太强,我等万不可容忍其踏足半岛,否则我伽耶与弁韩别说继续扩张,能否自保都是难题,此点那晋使倒是说得没错,即便联合各国与之大战一场,我等也在所不惜!”弁韩王语态坚决,目中精芒爆闪,颇显雄主之姿。
随即,弁韩王冷笑一声,面带厉色道:“不过,待得我等驱走华兴府,一应损失自当从马韩身上补回,哼,与其叫华兴府他日对马韩再生觊觎,倒不如趁马韩此番损失惨重,由我等来吞下那帮废物!想来百济一定也很愿意,甚或比我等更为心急,呵,诚韩也可拉上嘛,先替我等多占上一份,这才是我方使者联络各国所应商榷的重点之处!”
“好主意,大哥这么一说,咱就舒坦多了,哈哈。”金烁听得眉开眼笑,也不知是真假的没心没肺,连国主尊称都给忘了,但很快,他又问道,“对了,那晋使跟着一道出使,是否会瞧出端倪,继而帮助马韩谨防我等?”
“无妨,那厮聪明的很,知道他与我等各自需要什么,相比混吃等死的箕氏,他该更愿我等去占据马韩,以对抗华兴府,适才,他其实已然有所暗示。”弁韩王轻轻摇头,继而面露不屑道,“不过,晋人不似秦人,聪明都用于内斗,目光难免短浅,以至自作聪明,哼,他想挑动我等为了马韩这块肥肉与华兴府死拼,呵呵,焉知双方一定就能打起来呢?所以,我等还须另外遣使,去往庆全城一探...”
次日傍晚,坐镇庆全城的孙鹏,不曾迎来马韩派出的质问使者,倒是先一步迎来了弁韩派来的和平使者金旺。这厮确与华兴府不乏海贸往来,汉语也说的不错,说是自来熟也不为过。
与孙鹏在城门口一见面,金旺便代表弁韩王,主动就韩海贼匪们联合偷袭华兴府一事,发表了对高氏余孽等黑恶势力的强烈谴责,转达了对华兴伤亡军民的慰问与哀悼,也明确表示对血旗军采取报复行动的理解,甚至,遇上血旗军迁移庆全夷人之举,他虽笑容变得勉强,依旧承认华兴府的这种合理惩罚并未违背人道主义。
然而,当金旺被孙鹏引至庆全郡衙,也即原本的庆全臣智府外,远远看到了那块新牌子,第一次的,他黑了脸,主动与孙鹏谈及了地区局势,强烈表达了弁韩王对当前半岛局势的担忧,并明确阐明了韩人治韩的朴素观点。
最终,行至府门之际,金旺才故作不知的问道:“这块门牌真是气派,字也写得龙飞凤舞,怎奈在下不识汉字,却不知写的什么?”
“庆全郡衙!哈哈哈,贵使可莫笑话咱呀,跟你说吧,咱从小知道最大的官儿就是太守,做梦都想当几天爽爽!这不,今番总算有机会得座城池主政几天,嘿嘿,当然要挂块牌子抖抖威风!改明大军开拔,这块牌子咱还要带走,日后存入自家祠堂呢,哈哈哈。”孙鹏眼底闪过明了,却给出一个无厘头的奇葩回答,直令金旺听得外焦里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