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三月初,戌时四刻,晴,友山方国。
日没月升,繁星点点,莽莽芦岭犹如一只沉默的巨兽,横亘于马韩和弁韩之间。在其西麓余脉,友山方国东部一处不起眼的野林,此时却是人影憧憧,战马低鸣,不时还有道道被刃面反射出的星光在林间闪烁。在此聚集的,正是昼伏夜出,以蜗速骑袭高氏友山军堡的血旗军苍狼营。
三日来,有着得自庆全城的足够向导,苍狼营在平原地带的行军颇为顺畅,五千精锐骑卒别说能否有人察觉,便是被人察觉,沿途也没马韩夷兵胆敢冒头。今晨抵达这片野林之后,经过一个白日的休整,苍狼营如今已然到了继续前行的时点。而在他们前方五六十里的一片山区,便是高氏遗族所谓也那军的驻地所在。
“右军在前,左军在后,记着多派探哨,逢林逢岭,所有疑似死地,都先搜巡干净再走!还有,叫弟兄们裹蹄衔枚,保持队形,有点偷袭行军的样子!”队伍中央,刘灵戎装肃穆,进行着出发前的交代布置,不似寻常时的大大咧咧,他颇显婆妈道,“科其塔,你和你那雕儿可得仔细着些其他方向,万莫给某阴沟翻船。好了,出发!”
“扑啦啦!”第一个先动的是科其塔肩头的海东青,它翅膀轻扇几下,已然窜出野林,直入高空,再盘旋一圈,旋即西向巡弋而去。
月夜之下,继海东青之后,大军徐徐出林,顺芦岭外缘,沿着友山方国的荒凉古道,不紧不慢的北向而行。这年头就是在中原,走夜路的也不多,蛮荒的友山方国更是如此,即便撞上几个不开眼的倒霉蛋,逮住押上同走就是。
不过,并非所有在附近走夜路的人,都能被苍狼营撞上。就在他们出林不久,道路东方的某个小丘上,正有两名黑衣人躲在树丛中,看向道路的眸中闪烁着狼一般的冷芒。然后,二人起身翻过小丘,背着苍狼营的方向,来到某点空旷之处燃起一根火把,跟着左三圈右三圈就是一阵抽风。
像是某种瘟病,继这里的火把抽风之后,芦岭群山之间,不断有火把点起、抽风、再熄灭,抽风传播的终点,则是苍狼营前方三十里外的一个山头。而就在这个山头西方的视距之内,有一条天然山道由两岭包夹而成,俗称二道岭,山道蜿蜒南去的方向,恰是苍狼营的脚下。
“三王子,火把信号!对面山头有了火把划圈,是咱们的信号!”二道岭上,一名大脸盘的夷人军兵满脸欢喜,一边窜入某个山洞,一边大声叫道。
“啪!”这厮的报喜却是迎来了后脑勺上的一个巴掌,出手之人赫然正是高罗。此刻高罗眼底带笑,却是一本正经的训斥道:“吵什么吵,担心没人知道咱们在这里埋伏吗?要记住,咱们是也那军,是要光复故国的勇士,你更是本王子的亲兵,怎能如此沉不住气,如此下去...”
卧槽,刚才是谁一趟趟的催问来着?那大脸盘的州胡亲兵心头憋闷,却不敢表露,只得低着头诺诺受教。他不得不承认,近来这位三王子架子摆得愈加有谱,对属下的要求也愈加高调,甚至有了点神经质的趋向,还是莫要招惹的好。
“三王子果然英明,血旗贼军真就前来偷袭了,哼,他们只会这点偷鸡摸狗的勾当,此次有三王子妙计在先,我等在其必经之路守株待兔,待会来一出火烧二道岭,嘿嘿,定叫他们有来无回。”一名面相粗豪的州胡军将似也腻了高罗装腔作势的小题大做,出言岔开话题道。
被心腹军将吹捧得舒爽,高罗自不会坦白这条计划其实是邢晨给制定的,倒也没再继续教育那名大脸亲兵,而是对之正色令道:“去吧,继续监看信号,但有敌军过了一线天的消息,立即来报!”
挥退那大脸亲兵,高罗转向洞中三名心腹军将,嘴角微翘,一脸淡然道:“昔年我等不知会有血旗军这等恶敌,本王子在罗口水营才会大意被擒,可一不可再,血旗贼军竟然还想故技重施耍偷袭,自寻死路而已。哼,四弟居然建议我等撤离友山远遁他处,似他那般胆小,哪有今日之胜?复国大业又何时可成?”
说起来,自从戛洛带着一千也那精兵一去不归,年少力弱的四王子高济失了最大倚仗,高罗却是基本掌控了军堡基地内最后的千余也那军。这次为了埋伏血旗军,踌躇满志的他没理会高济反对,算是将能带的都带出来了,而从目前的军情看,埋伏成功近在眼前。
“是啊,是啊,我等与麾下百军兵,只会听从三王子战旗所指!”三名军将立马起身表忠,语态铿锵,怎一副壮志豪情...
然而,就在高罗一众胜利在望之际,他们北方三十里处,芦岭群山中一块南北口铸垒的谷地,也即他们高氏遗族在友山方国的军堡老巢,此刻刚刚陷入一场突如其来的腥风血雨。
不知何时,也不知从何冒出的百余黑衣军卒,他们身披锁甲,器械精良,身手矫健,蓦然出现在军堡谷地东侧的山梁。在悄然占据烽火台之后,他们兵分两路,沿着绳索飞降而下,一路落到了南门堡墙之上,以雷霆之势对猝不及防的也那守卒痛下杀手,另一路更是直接落入谷地中段,继而动如脱兔,径直杀往中央庭院。
“噗噗噗...”不待巡逻军卒做出反应,不待庭院守卫叱呵出声,闷声突进的黑衣军卒已用连弩、投枪乃至厉刃,清除了沿途所有站着的男人。当然,在这处仅余兵力不足两百的军堡,在明知来敌将要经过自家南方埋伏的情况下,在这个时点,还不在被窝里的男人倒也不多,女人更是一个没有。
“啊!”当第一声惨叫响彻山谷的时候,奔往庭院的五十余名黑衣军卒已经抵达院墙,一道道挠钩甩出,转瞬便纷纷翻入院内,压根没人搭理院门那一茬。与此同时,军堡南门墙已然落入黑衣人之手,他们正在放下吊桥,打开大门,迎接数百名同样装束的黑衣军卒涌入军堡。
“跪地免死!跪地免死...”随着数百黑衣军卒涌入,随着谷地内各种惊叫乱起,整齐的韩语断喝旋即响彻山谷...
“四王子,快走,去三王子房内的密道!快走!有敌人杀进来啦!一定是血旗军!前院的弟兄们已经顶不住了!”卧房之内,刚被谷中惊乱声吵醒,高济兀自还在犯迷糊,他的亲卫长已然破门而入,一边粗暴的给高济套上鞋子,一边就欲背上他逃窜。
并未做什么慷慨之举,也未强调什么形象,已非首次逃亡的高济身着小衣,很配合的趴上亲卫长的后背。不过,刚回过神的他,却是发出提醒:“烽火台,快令人点起烽火,给三哥发信,让他有所提防!”
“四王子,来敌好似就是从烽火台所在的那侧山梁下来的啊。”亲卫长边往外冲,边苦笑道,“定是那些也那军战俘,将这里的地形悉数透露给了血旗军!”
“唉,只恨三哥不听我言啊!”高济一声喟叹,但出门之际,瞥见一名侍卫手中的火把,却在亲卫长背上使劲一伸手,抓起火把便投往自己房中的幔帐。
然后,盯着火苗窜起的高济,不待心中稍安,便觉自己的身形顿住,准确说是身下的亲卫长已然顿足不前。扭头看去,高济立即面色发白,只因他与身边几名侍卫,已然陷入了数十黑衣军卒,以及数十森寒箭簇的包围,再想逃出生天已无可能。
“砰!”身后房中传来一声巨响,高济下意识转头看去,却有三名黑衣军卒撞破后窗窜入房内,并迅速扯断那面火势方兴未艾的幔帐。于是,高济顿觉自己全身都失了力气。不过,他仍然坚持着下了亲卫长的后背,挺直腰杆,以尽量不要颤抖的声音,用还算清晰的汉语问道:“想来尔等就是纪贼的走狗吧。”
“啪!啪!”两声鼓掌从黑衣军卒中响起,在这片肃杀的后院内颇显突兀。继而,一名壮硕军将排众而出,用颇为赞赏的口吻道:“诸方情报反应,州胡四位王子中,也就四王子虽然年幼,却最具才德。如此局面,足下仍能镇静如斯,想来就是那位四王子高济了吧。”
这位出来装逼的军将,正是血旗特战军校尉黄雄。数日前随唐生水军入境弁韩剿匪之后,他并未一同返回庆全方国,而是率领特战左曲,直接从弁韩境内潜入芦岭,却因纪泽与参军署顾及攻取友山军堡或有难度,将他们作为应对不测的一招暗手。
有着足够情报,兼而去年没少在芦岭一带给马韩弁韩间制造摩擦,他们神不知鬼不觉的潜伏到了这里,如今更因程远献策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成为血旗军捅向高氏老巢的真正尖刀。
“呵,对付我兄弟二人不到千军,华兴府竟然派出明暗两路精锐人马,合六千人,委实高看啊。”高济嘴角抽动,也不知是想表达讥嘲还是自嘲,继而面色一素,直视黄雄道,“某既落入尔等之手,要杀要剐随意,只愿高抬贵手,放过这些侍卫,他们对你华兴府造不成任何威胁。”
旋即,高济转向一众侍卫,用州胡话沉声道:“我以四王子的身份,最后下达一道命令,你等悉数弃械投降,若能躲过此劫,日后好生过活吧。快点!立刻!”
“四王子,我等愿随你一同赴死!”亲卫长与几名侍卫在高济的一再催令下,纷纷冲高济跪倒,哭声一片,却也顺势放下了武器,只不知是迫不得已还是半推半就。
看着对面君贤臣忠的场景,黄雄目中寒光一闪而逝,却是淡淡道:“尔等无需这般生离死别,我家府主并无杀你四王子之心,你也同样不配成为我华兴府的威胁。来前主公曾亲口交代,高罗虐杀我华兴百姓,罪该万死。但你高济年幼,并无罪行,可带回华兴府做一从民,我华兴府善待各族百姓,任何番邦遗族,最多骚扰添乱,都无法真正威胁到我华兴府安定。”
呃!这一下,高济倒是一愣,但他旋即若有所悟,冷然发笑道:“呵,莫要冠冕堂皇,无非因我有个韩王妃做姐姐,我还有点用处,你家那位主公暂还不舍杀我罢了,哼,你可以告诉他,我身负家仇国恨,是绝对不会替他办事的,大好头颅随时等他来取!”
“哼,你想多了,还是先回华兴府劳动改造一番,再说其他吧。”黄雄蹙眉冷声道,在心里已然相信了高济的分析。尚有未尽任务,他也不愿再行多说,随即一挥手,示意军兵将高济等人拿下。
能不死没几人想死,高济嘴上不让,却也与侍卫一道乖乖就缚。这倒令黄雄隐隐有点失望,毕竟,看着这个颇得属下人心,又能在一年内将汉语学得如此流利的聪慧少年,他委实不知留其一命是否合适,其人日后是否真会成为隐患?
这时,一名军卒匆匆赶来,走路有点飘,神情有点恍,满眼还都小星星,他凑近黄雄,先下意识左右看了一眼,这才附耳道:“校尉,我等在高罗那厮的房内,非但寻得密道,还查获了一处密室,内有,内有黄金,粗,粗估有,有五千金!”
五千金!?黄雄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按当前市价,这足有二十多万贯了,早知州胡遗族有一大票所谓的复国经费,果然收入不菲。稳稳心神,他立马踹了一脚那名患上黄金综合症的军卒,口中则笑骂道:“瞧你那副德性,在主公帐下,日后这等收获还有的是机会,就安心跟着喝汤吧。去,报教导曲史去主持清点事宜!”
庭院战毕,军堡内的打斗声也很快停歇,所有人员皆被羁押,包括趁乱逃出谷地的,一样被早有设网的埋伏军卒悉数收拾。便是军堡的唯一密道,也因颇知内情的黄雄等人突击迅捷,不曾被人用上。
完全控制军堡,未让一人逃脱,也未让外界得以察觉异状,特战左曲接下的工作,自然少不了审讯搜刮高氏遗族的更多财货,当然那仅是少数军卒的支线任务。特战军大部立即投入了下一步行动的准备,而黄雄则通过随军携带的另一只海东青,紧急送出了一份红色信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