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三月二十六,午时,晴,罗河大桥。
粗直的混凝桥墩,高耸的吊桥梁柱,斜长的承拽铁索,本是后世极为寻常的一座拉索桥,甚至还是那种小小规模的乡镇级项目,如今出现在乐北城南的罗河之上,则成了华兴府今春的重点工程,也即连接罗河东西两岸的罗河大桥。
此刻,岸边人头攒动,啧啧不绝,只因这里正在进行罗河大桥的主桥基架吊装试验,也是整个工程最关键的环节。河心中央桥墩上,大桥总设计师钟科面西而立,他手持土制大喇叭,用略显颤抖的高调嘶吼道:“西桥,起!”
“格格格...”西侧引桥上,南北两个绞盘在数名年轻小伙的合力转动下,发出铁链旋绕绷紧的声响,顿时压得两岸寂静无声。而随着铁索绷紧收缩,西侧主桥基架渐渐颤动,继而,原本搭在中央桥墩上的一头逐渐抬高,抬高再抬高,格栅状钢铁基架在阳光下不断反射出炫目的金属光泽。
直至咔咔两声,绞盘锁死,基架终于停止,已与引桥平面垂直。不消说,这次试验并无异常。也不知是谁先叫的一声好,顿时,两岸的建筑工匠以及旁观百姓们跟着兴奋起来,喔喔喔的欢呼甚至荡漾起了罗河碧波。
“诶,夫君,钢铁桥梁我这还是第一次见呢,只要今日试验顺利,铺设桥面就简单了,估计再有一月就能竣工通行了吧。照我说,这绝对比乐中巨型水车还要震撼,还能展示咱华兴风采!”引桥路口,赵雪一脸兴奋,目光灼灼道。在她身边,是轻装简从的纪泽与剑无烟,却是一家三口打着视察名目,假公济私的看热闹来了。
“是啊,去年为夫还在这里挖土修坝搞东泥湾工程,如今这里又有跨河大桥了,变化还真快呢。”纪泽淡淡一笑,不无感慨道,却没赵雪与其他人那般激动。
“哼,夫君如此感慨,莫不是想到了去年岸边的某位伊人吧?”剑无烟的娇嗔从另一侧响起,一脸的似笑非笑。
卧槽!是谁将哥那段韵事给告密了?纪泽脑门一黑,忙转移话题道:“哥是在想,这桥修筑不难,只不知能否经久耐用,但愿别成豆腐渣工程。”
事实上,整个罗河大桥的设计算不得复杂,且不说固定引桥,其活动主桥说白了就是两座对开的城门吊桥。今日的场面看来浩大,其实就是分任东西主桥的两座吊桥能否正常的起吊与合拢。在纪泽看来,这些的确不难,而这座大桥的真正难点,却在于钢铁、混凝土等等主材的各项性能与装配工艺,以及持久耐受性。
眼见两女依旧投来的不善眼神,纪泽索性跨了一步,来到同来现场的王铁锤面前,不无探究道:“王老,这座桥梁可是代表咱华兴府的重工水平尤其是钢铁水平,怎么样,这个基架能顶多少年?不会用的低档钢材吧?”
“这些钢材都出自乐岛钢厂,而非刚刚建设投产的瀛东钢厂,咱这边可没那种性能不稳的孬货。”感觉到了质疑,本还笑呵呵的王铁锤顿时气咻咻道,“这桥梁基架老朽保证二十年无恙!它们可都经过严格检验,且同批钢材都有抽样试验,防锈、承重、拉扭、变形都有,便是那些连接钢栓,也都做过剪切试验!这么惹眼的罗河大桥,咱华兴钢铁怎会马虎?”
呃,瀛东钢厂好似是王小锤在主持诶,咋就成孬货了!虽知自个仅是二把刀水平,纪某人依旧看不惯王铁锤那副学霸做派,禁不住反诘道:“不论你做过多少试验,但你凭啥说能挺二十年,那些钢材总没做过二十年寿命试验吧?诶,华兴钢铁可是仅有两三年历史呢,也没听说有过加速寿命试验嘛。王老啊,对技术还要精益求精,更要习惯靠数据说话啊。”
纪某人分明挑刺却又很有道理的指正,令王铁锤青筋直跳,但旋即,他眼中闪过狡黠,口中则硬邦邦道:“府主,咱说的二十年是指基架,忘记说了,基架中的一应钢梁都可以拆换,其实只要愿意,撑上百年都没问题呢。”
呃!这下轮到纪某人青筋直跳了,正张口结舌间,那边河心桥墩上的钟科适时高喝道:“西桥,落!”
“格格格...”引桥上的绞盘再度动作,铁链旋绕绷紧的声响也再度响起。得,纪某人借坡下驴,老技术可不懂得尊敬上官,还是别自讨没趣了,他目光转回大桥,看似不经意的挪动脚步,悄然远离了王铁锤...
看完西桥基架的起落,纪泽便带上两位娇妻,在乐北县令牛铁的陪同下,转往乐北南城外的移民营地。主要来自大晋青州的移民,如今已有近十万来到了华兴府的海外辖地,暂被安置在乐琉二郡的各县营地参与基础建设。说来纪某人最近一直忙于案牍,今日倒是首次到场巡看。
一路上,明显多了不少建筑工地,更有运输建材的牛车马车不时经过。看出纪泽的关注,牛铁手指罗河岸边的那些工地,笑着解释道:“如今到处都在大搞建设,最缺建材,最好做的也是建材生意,所以建材类工坊也在可劲新建扩建。就说河边这片工坊区吧,水泥作坊、家具作坊、砖瓦作坊,嘿,十家工坊就有家与建材相关。”
“哦,大搞建设吗?都用在哪些方面?”纪泽饶有兴趣道。
牛铁略一思忖,继而答道:“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行政署投放资金的基础建设,譬如路桥、城防、管道、渠坝、港口等等,呵呵,尤其最近从马韩那边多了一大笔缴获,加之新移民以工代赈,行政署又临时新增了一批项目。其次,就是新建住宅与新建工坊。其三,则是既有百姓改善住宅条件,城乡皆然。”
纪泽欣然点头,外部环境的恶化尽管对华兴府的商品外销有所影响,高氏遗族的袭扰甚至一度搅乱乐岛发展,但有大量移民带来的充分劳力,有对外战争与拓荒开发的巨大需求,再有马韩一战对外掠夺作为资金注入,足以引发投资型与消费型市场的近期繁荣,从而令华兴府正在起步的工商经济生机蓬勃。
“大兴土木固然欣欣向荣,但风头总会过去,地方上鼓励工商之时,也要放远眼光,注意调控,避免重复建设与产能过剩。譬如沿岸工坊区,就该适当放宽对纺织轻工、日用百货等等行业的落户,而对建材之类工坊则需提高门槛,非工艺先进者便须限制,毕竟去年乐琉二郡已然建有不少此类工坊。”满意之余,纪泽提醒道。
继而,纪泽又转向赵雪与上官仁道:“钱庄也当注意贷款对象,莫要光看眼前红火,过两年却倒闭破产,那就收不回账了。还有,当提醒行政署,推进行会组织建设,给私有经济加上些辔头。当然,地域不同,策略不同,譬如建材工坊,乐琉二郡应当限制,瀛东南洋却该鼓励...”
言说间,众人已然走近移民营地。午餐时分,就近的移民劳工皆已返回,营地内人声喧嚣,而营地门口则更是人群扎堆。却见那里摆开了一长溜的条桌,桌前或多或少拥挤着移民,与桌后或站或坐的人交谈得不亦乐乎。瞧这架势,倒是颇似后世的人才雇佣市场,直令纪泽看得一阵恍然。
“呵呵,这些都是前来招工的,乐岛各类产业商铺都有。还别说,金春的半岛劳工走后,原本各家都缺人手,短工价格都水涨船高,这批移民到来,倒是解了燃眉之急,否则罗河大桥也不能有如今进度。”牛铁主动解释道,不乏邀功之态,“光说咱乐北县吧,这段日子已经签订了上千份长期佣工合同,并有六百多户正式落籍,这还不算可能落籍的军属呢。”
纪泽淡淡一笑道:“你将三千多移民留下落户,政绩自是好的,但能安置妥当吗?”
牛铁拍拍胸脯道:“那是自然。按照规定,他们肯定是没房分了,但我等在城镇中分别划出地块,建设小户型住宅,价格也就二十到五十贯不等,夫妻俩一到三年的总收入而已,辅以钱庄的五年低息贷款,压力并不大。呵,其实再贵的话,别个怕就宁愿受些罪,也要去瀛东南洋等地拓荒开发去了。”
“嘿,这就是开拓新天地的好处,谁都别想扭曲民意啊。不过,对于寻常移民自要优惠,但对那些大户型乃至单户多房,那就必须可劲哄抬价格了,千万别忘了咱血旗军的老本行——劫富济贫!”一边说笑,纪泽一边指向最左却最拥挤之处道,“那边是哪一家的,怎生那么红火?”
牛铁瞟了一眼,立马答道:“不用问,最抢手的肯定就是征兵点,呵,一被选中,全家就能最快升任公民,当前也能立马享受军属优待,只怕家里儿子多的,几乎都会送去一个任挑。”
“哦,过去看看。”纪泽正欲迈步,监曹从事徐元适时出现。纪泽忙走到一边,徐元则凑近附耳道:“主公,弁韩与百济今日皆有使船来岛,当有消息送到使者手中。”
“哦?终于来了吗?看来安海水军让他们清醒了。”纪泽微眯双眼,不无欢喜道。他所说的安海水军,正是被他派到弁韩百济沿海巡弋的左右军舰队,根据军报,陶飚宋滦二人已经率领各自舰队,屡屡出现在两国大军与马韩军对峙线的身后,更是不止一次飙耍了两国的老旧水军,其威胁不言可知。
必须说,晋廷的再次内斗,以及大晋局势的逐步恶化,确令纪泽感觉到了紧迫,对五方谈判也就不愿再行拖延。怎奈弁韩百济也非傻子,对华兴府意欲插足他们近海的企图并不买账,以至双方在会上会下的谈判中始终僵持。为了更多收获,华兴一方只能一边暗中加紧动作,一边憋着劲持续谈判,如今总算要有曙光出现了...
纪泽的猜测果然应验,随后两日,在扯皮不休的大会以及心照不宣的小会中,收到最新指示的弁韩、百济与诚韩三国使者,明显着急了起来。想必是他们的大军已然集结得差不多了,多等一天就是一天的消耗,而一再展示了水步骑战力的血旗军变数太大,不退出马韩谁都不敢轻率开战。
于是,调停三国逐渐开始让步,带动着马韩亦然。四国使者对华兴府的态度愈加和善,其彼此间的怪异气氛反而愈演愈烈。隐晦而真切的是,这场所谓的和平会议,原本是四国联合逼迫华兴府退出半岛,如今的中心思想却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反而成了马韩与另外三方各行拉拢起了华兴府的支持。
二十日夜,主理谈判事务的卢志与寇蜜前来求见纪泽。闲话过后,寇蜜面带喜色道:“主公,我等与调停三国几已谈妥。弁韩已然同意,绝不干涉对马岛任何事务,以换取我军完全撤离庆全港,并承诺日后绝不影响煤运通道的畅通。百济也已跟着退让,同意我华兴府占据该国中南沿海距岸四十里的途续岛,用做商贸,但护卫力量须限制在五百人之内,用以换取我方放弃对马韩西北军港青蓝港的觊觎。”
纪泽嘴角挂上笑意,有了途续岛和对马岛用作自贸中转,华兴府就彻底打通了大晋直至倭岛乃至琉球、夷州的沿岸海运通道,这对血旗军与华兴商会或许不算什么,但对没有六分仪的民间船队乃至民间海运,不论大晋还是华兴府的,皆是一次飞跃,其意义岂是庆全港与清兰港可比。
“至于诚韩,弱国无外交,怎奈隔得太远,我等也就顺口要了其北方的巨济岛,留待日后贸易,那里虽然荒芜,也不宜耕作,总面积却接近舟山岛。”看出纪泽的满意,寇蜜说完好处,又皱眉禀道,“不过,他们也坚决要求,血旗军日后不再踏上半岛大陆,且华兴府也不得向交战地区输送兵甲军需。如何答复,但请主公示下!”
“哦?这帮蛮夷想得还挺周到嘛。”纪泽呵呵一笑,对于三国提出这等要求,他并无意外抑或愤然。毕竟对方让与华兴府的海外岛屿虽非自身实际掌控区域,却也意味着他们正式承认了华兴府对半岛周边海权的扩张,附加提出陆上限制也属正当的利益交换。
“成,答应他们!”轻轻点头,纪某人旋即嘿笑道,“不过,我等在自贸岛上的各类贸易可不受限制,而且,半岛各国官方不论处于战争还是和平状态,都必须保护我华兴商民的正当权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