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嘉元年,四月二十二,戌时二刻,晴,对马城。
天色近黑,对马城头,国主宗道南带着一众心腹,正在心情复杂的南眺对马港方向。今日血旗军不曾前来攻城,而近午时分开始,东方洋面便逐渐有烟火隐约升腾,不消说,定是倭方援军抵近,正与血旗水军交手。至于结果,尽管他们都在这里翘首以待,但心底还是基本相信倭军会赢,毕竟人家倭军可是人多势众,且是早有预谋嘛。
“啪!”不远处的另一堆人里,不知是哪个倒霉蛋说错了话,被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继而是平田生那不无焦躁的咆哮:“混账!我大倭两万勇士,还是由我家国主亲自统率,城外的血旗军不过近万,且水军不过两三千,焉能阻止国主大军前来?尔再敢胡言乱语,动摇军心,本将砍了你这厮!”
一听这个声音,宗道南不禁面泛厌恶,自从那日平田生自主点起烽火求援,对马一方对倭军便提高了警惕,更多了质疑。而宗道南暗令己方军卒在守城之际玩太平拳,推倭军做冤大头送死,久了也被平田生等人渐渐察觉。双方关系已然有了明显裂痕,若非城外尚有血旗大军逼迫,天知道对马城内会发生些什么?
“哼,一帮蛮荒海岛来的货,就是野蛮粗鄙!”自有会看眼色的宫卫统领替主子开口抱怨,左右扫眼之后,其人更是附耳劝解道,“大王无需烦恼,似平田生那等蛮勇无谋之辈,焉能是大王对手?待会倭军登陆,臣下定可将之诓去城外,叫他们一去不返,大王也就无需再为他们厌烦了!哼,血旗军都要退了,还要他们在城中作甚?”
“嘘!汉人有语,臣不密则失其身,君不密则失其国,只管待会按计划见机行事便可,此间休再多言!”宗道南象征性瞪了眼这名不知轻重的宫卫统领,正欲多教导几句,以排解心中烦躁,他蓦然眼瞳紧缩,就见南方海港方向窜起了大火,隐约还有呼喝之声。
“哈哈,定是大率击败血旗水军,统帅大军杀来啦!”倭人一边,顿时欢呼雀跃,不知是谁又哭又笑道,“我等坚守对马至今,披肝沥胆,三军用命,终于云开见日啦,呜呜...哈哈...”
要说城内倭军的确不易,尽管守城是别有居心,但那是真心守城,故而数日下来,又被神火突袭又被友军坑算的,两千大兵如今已然去了七百,比人家东道主还多了两百伤亡。三成多的战损对于任何一支队伍而言,都能算作伤亡惨重了,也无怪乎倭军一方干脆与对马一方各站一团。而且,只待援兵大军进城,哼,也该有怨报怨了。
自然,宗道南可没兴趣体会倭方军兵的悲喜,他死死盯住港口方向,心底则是五味杂陈,既希望倭军永远打不上岸来,因为倭军若是击败汉人掌控对马大局,或许他宗道南就该做傀儡甚至直接下海喂鱼了;他又希望汉人永远也不能打退来援倭军,因为倭军若被打退,他对马城或将迎来汉人的真正猛攻。好吧,他其实就是希望港口这场战斗打到天荒地老,最好两方一起死光光。
“直娘贼,都打了这么久,怎么还没个结果?要不,派些探哨出去闯一闯?”各抱心思的对马与倭军两方,一转眼便已看了小半个时辰,可战况依旧,终于有人开始抱怨起来。
“探哨有个毛用!别个有骑兵巡哨,少量探哨出去就是送死。叫我说,左右大军都在登岸了,咱们不如一齐杀出去接应,里应外合,内外夹攻,定可一股而下...卧槽,不会咱们那些当官的被打怕了吧,怎生这会还不出城接应...”另有聪明的有心人开始在城头鼓噪,而这个大胆刺激的主意顿如遍野滋生的春草,迅速占据了城头守卒们的舆论空间,更刺激得倭人军将们蠢蠢欲动。
似被气氛感染,平田生拨开身边倭方军兵,大喇喇走到宗道南不远,微微欠身为礼,口中则故作征询道:“大王,眼下港口方向战事正急。有血旗军重兵防御,我大倭援军抢滩登陆难免受阻,伤亡惨重不说,甚或被迫无功而返。是以,本将意欲率军出城协助,不知大王可否派出贵军携手?”
如此顺利!?宗道南心中狂跳,下意识就要满口答应。须知外面来援的倭军与血旗军对耗一场之后,当剩余不足万,战力更将明显弱于血旗军,而他对马城尚有近三千的青壮夷兵,只要平田生这支倭军出了城,他对马国一时还真不虚倭人翻脸来硬的,左右城中蓄水加上雨水频繁,撑上两三月不成问题,保住基业也就有望了。
然而,正当宗道南就欲开口之际,蓦然瞥见平田生焦急神色下,那双狭长细目中隐约闪过的一道冷光。脑中电转,宗道南直接改口道:“将军莫要着急,要相信贵国主,相信援军实力嘛。况且,天黑夜深,四野暗沉,安知那些火烧喊杀不是汉人故意而为的陷阱呢?”
天可怜见,宗道南这一次明明是料事如神,话语出口后却颇觉自己的拒绝理由太过单薄,甚至有点脸红,毕竟听来太胆怯了,这么久下来,可还没谁怀疑港口之战不是平籴埚援军在登陆。须知目前为止,像是后世地中海大海战,拜占庭凭借希腊火两度大败十倍于己的奥斯曼舰队,那等海战战例还鲜有听闻,可不好指望别个杞人忧天不是?
“呃?大王,大王所虑也不无道理,那,那么就先如此吧。”平田生初始显然惊愕于宗道南的蹩脚理由,但令宗道南讶异而失落的是,平田生接下来并未像往常一般叫嚣不停,而是淡淡应了一句,继而直接行礼退去。隐隐的,宗道南甚至感觉,平田生那厮在转身之际,好似松了口气。
这一刻,宗道南恨不得抽自己一个大耳光,再冲过去给平田生正反补上几轮!这就好像有人来请吃饭,自个很想去却得含蓄的推拒一下,结果别个扭头就走,仅撂下句不吃算了。这该怪他宗道南太过谦让,还是该怪平田生太没诚意?甚或这厮压根就是在试探什么?
“看那边,东方那边也打起来啦!”彼此心怀叵测间,就在宗道南心中暗急之际,忽有城头军卒手指东方喝道。循声看去,那是对马岛东部海岸唯一的一处小渔港,此刻正大火升腾,喊杀声起。
“看那边,西南那边也打起来啦!”不一刻,又有城头军卒手指西南喝道。循声看去,那边的岛岸同样大火升腾,喊杀声起。
“大王,看来倭人援军登陆不顺诶,都开辟第二和第三战场了,若非咱对马岛也就这么三处适合登岸,只怕他们还会再开辟几处吧,嘿嘿!”宫卫统领再次附耳宗道南,幸灾乐祸道,“大王,依臣下愚见,咱们不妨坐山观虎斗,就这么耗着,看那平田生着急滚蛋不?”
“好,正该此理!”宗道南欣然点头,身体不禁有点颤抖,紧张、兴奋兼而患得患失。国小民寡还想保住基业,就只能在钢丝绳上跳舞了。不知为什么,宗道南想起了给自己招灾的弟弟宗生米,免不了又是一通咬牙咒骂。
“大王,城外战事紧急,还望大王发兵里应外合,打破血旗军沿岸防线,迎接我大倭勇士登岛解困!”平田生再次过来请命道,看其这次的神色语气,倒是真的有些着急了。
“将军莫要着急,要相信贵国主,相信援军实力嘛。况且,天黑夜深,四野暗沉,安知那些火烧喊杀不是汉人故意而为的陷阱呢?”一模一样的答复,可宗道南这次却比方才要淡定许多,“万一汉人趁我大军出击之机,反而突袭我对马城,岂非得不偿失?”
“大王,我大倭勇士可是为了相助你对马国才发兵对抗血旗军,并正为此浴血奋战,难道大王却要在此袖手旁观吗?”平田生面露不耐,偏生此刻有求于人,他还是压下火气道,“我大倭勇士尚余一千三百,我可带出一千,余者留下照顾伤患,还请大王出兵两千,助我出城助战,相信剩余军卒足够大王暂保对马城!”
“非是本王袖手旁观,实因汉人狡诈,三千大军出去,别说里应外合,怕连汉人那六百骑卒都抵不过,只能是送死!将军不会以为汉人会留着骑卒阵地作战吧?本王又徒姑奈何?”宗道南言辞凿凿,正说中平田生的忌惮之处,也是其非要拉着对马军出城的根由,却也辩驳得有理有据。
“......”
各怀心思的二人,借着对马岛周边战火四起,就此在城头上你一言我一语的争辩起来。只可笑这般勾心斗角间,数度被他们提及的汉人有诈这一关键点,却浑然不曾真正进入他们的思考范畴。
而愈加焦躁的平田生更不知道,城外有许多人此刻比他还要焦躁:“咋还在城内磨叽?直娘贼,只能再添最后一把火了!天杀的对马乌龟们,这些木料可都是哥临时准备的,再不出来就要点光啦...”
“看啊,那边,西边也打起来啦!”对马城头,又有倭夷军兵惊叫起来,随即就是议论纷纷,“那边好似没有适合登陆的地点诶,看来援军已经被逼急了啊。”
“大王,西边都是丘陵山地,汉人骑兵总没办法阻挡我等出兵了吧。本将只要贵方出兵一千,就一千,便足以打开一个缺口,引导我大倭勇士登陆救援。”感觉到战况危急,平田生已然目中喷火,索性威胁道,“倘若大王依旧不允,本将只能率本部千人出兵,相信损失虽重,也能接应援军,但若那样,哼,只怕贵我双方就再难交好了!”
憋着劲儿站钢丝至今,宗道南其实也快绷不住了,能用一千老弱夷兵陪送出这一千瘟神,他已可以接受,而这样的一千老弱,他下午已然令人遴选了。面色数度变幻,他终是一咬牙道:“好,就依平将军所言。”
“宗水洛,由你帅一千部众,配合平将军出西门,前往海岸接应友军。”转向一名族中心腹军将,宗道南眼睛一眨,意有所指道,“须得提防有变,定要将弟兄们活着带回来...”
“吱嘎嘎...”封闭已久的对马西城门终于打开,心急火燎的平田生急不可耐的冲出,率着一千倭军下坡上坎,直奔西方海岸,其间,他也不忘留下些许军兵,紧密联络着一步三摇的对马夷兵,以防他们掉队掉得太离谱。当然,这一军情很快便被送至对马岛西方海岸,负责岛西战场的血旗左军校尉夏山虎手中。
“诶,天开眼呀,不枉咱们绕着海岸转半天点火啊,哈哈,歼敌大功,还有破城大功,这次好处终于落到咱们左军头上啦!”听得信骑禀报,夏山虎立马咧开大嘴,可劲吵吵起来,“岸边的弟兄们加把劲,演得再热闹些,再激烈些,还有,通知那些埋伏丘林间的兄弟,都给老子藏好了,谁要露了馅,坏了大伙儿的功劳,事后老子就让他挨全军的批斗...”
对马城头,目送平田生等两千人马的绰绰黑影,消失在高低起伏的城西丘林间,宗道南收回森寒彻骨的目光,将之投向城中东南角的倭军营地,冷声喝问宫卫统领道:“怎么样,我对马大军可曾集结?留守倭军可有异常?”
“大王足智多谋,运筹帷幄,那平田生再是诡诈,又怎能躲过大王的算计?”宫卫统领先是一记马屁送上,这才阴阴笑道,“除了城头既有守卒照旧,我方千五精兵已然暗中集结,直待大王一声令下。至于那三百倭军,哼,依旧占着东南一角城头,颇有警惕,看样平田生临走之前,没少交代他们死死占住那片城头。”
“嘿,倭人果然狼子野心!还指望登岛战毕,靠那三百倭兵为他们打开我对马城门,里应外合吗?”宗道南目光幽幽,嘴挂讥嘲道,“既然出去了,就别回来了。不过,咱们最好甭闹出人命,日后难以转圜,还是先礼后兵吧。这样,请王后出马慰问城头守卒,亲自将夜宵给那帮小矮子送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