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随云正发愁时,却见一个人影飞快自山下奔来,他不由全身戒备,待那人来到近处才发觉是齐御风,也不知他何时去了山下。叶随云问道:“齐兄,你这是。。。”
齐御风道:“给你带个好消息回来,我方才趁天黑,去探了他们的扎营处,听到几个领兵的对话,万州府有变故,急调神策军。他们商议将守在山下的两个营连夜调离,再由山上部队绕山背面过去补缺。他们认为我们对此并不知情,绝不敢下山,足够他们重新形成包围。”
齐御风看叶随云还不明白,解释道:“山下守军天亮前就会全部撤走,递补军为防我们发觉须得绕山,最快到达也要明天傍晚,就是说明日清晨我们就可畅通无阻的下山逃走。”
叶随云喜道:“当真?这可太好了,大齐兄弟,多亏有你。可是,发生了什么,竟会让他们急成这样,敢冒着放走天策诸人的风险?”
齐御风摇摇头道:“不知,但据说那万州府台李仙源是李林甫的本家兄弟,又是他的心腹,因此神策这边不敢怠慢。”
叶随云笑道:“不管万州发生了什么事,要是李林甫知道因为这人而将冷小小放跑了,恐怕要怒不可遏了。”二人回入内城,将齐御风打探消息告知众人,具大喜过望,遂决定所有人第二天黎明下山撤退。
齐御风拿出两个酒坛,道:“要不要喝一壶,我顺手牵羊。”眼见齐御风难得请自己喝酒,叶随云自然允命,二人坐在山边对饮起来。
自坐下后,齐御风一直呆呆望着远方,叶随云也不知说什么,只好大口喝酒。忽听齐御风道:“我还记得第一次见到师妹时的情景。”
叶随云一愣,知他说的是唐西瑶,齐御风道:“那年我十三岁,她才只有七岁,是被她叔爷爷送到万花谷的。那时两个大人互相说话,我站在师父身边,她怯生生躲在叔爷身后,一双眼睛也偷偷看着我,我从未见过那样美丽的眼睛,在想难道这小女孩也是来学武的。后来师父让我带着她随处看看,一路上她似乎对谷中那些巧夺天工的楼阁并不感兴趣,要知道不管是三星望月,还是千机阁,都是出自一行大师的手笔,寻常岂能见到,可她偏偏不在意,直到我们行至花海,那些在我看来平平无奇,不过颜色略有不同的花,却终于让她露出笑容。我很不解,问她这些花有什么好看的,她回答我说因为它们是活的,是有生命的,那五颜六色都是生命的颜色。而那些楼阁却都是死的,才没什么好看。我不知道这些话她是学自何处,还是她自己这般想法,总之我愣了好久,那时还想不通,以后才渐渐明白,这个女孩是对生命真正的尊重和热爱,也许这也是为何她最终选择成为了孙药王的弟子。再后来有一次,我和她还有云清师妹一同在谷中玩耍,看到一只摔成重伤的梅花鹿,她立刻动手施救,无奈那鹿伤得太重,最终还是死了。万花谷处处绝壁险坡,有动物不小心摔伤也属寻常,可她却为此哭了好久。那时我才知道,原来她的眼泪竟能让我那么心痛。从那时起,我有了一个信念,这一生我定竭尽全力,好好守护着她,决不让她收到任何伤害。从那以后,我更加努力修习武功,我要让自己变强,只有那样才可以保护她。往后在谷中的日子,于我而言是幸福的,因为除练功外,我时常都能见到她,这就够了。我知道,她就是我在这世上的全部意义。嘿嘿,不怕你笑话,那时我心中充满憧憬,幻想着也许某一天师妹会懂我的心意,能够像我对她一样对我,这一切是那么美好,直到你的出现。”
叶随云一直听着,一开始本有些不解齐御风这等冷峻之人,为何会对自己吐露内心深处所思。渐渐的却也感动于他对唐西瑶的痴情,当中亦夹杂着一丝尴尬。听到最后一句话,叶随云的心咯噔一下,他想要说些安慰之语,却无言以对。
齐御风举起酒坛,仰头咕咚咕咚猛灌一阵,一擦嘴道:“叶随云,你相信吗,如果不是因为师妹,你我二人定会成为至交好友。”
叶随云尴尬笑道:“我们现在也是朋友,不是吗?”
齐御风道:“我还记得在凤翔赌庄你救了我的命,那时我被沈眠风等人围攻,不是你及时赶到,我早已命丧当场。还有取白家井水那一次,你用水壶帮我挡了高绛婷一击,这两次救命之恩,我永远不会忘记。”
叶随云但觉他语气太过正式,有些奇怪,只好道:“言重了,这些过去的事还提它做甚?”
齐御风又喝了口酒,道:“我是个孤儿,从小被师父收养,没有爹娘,也没有朋友,也许正因如此,养成了孤傲的性子。从小到大,除了师父,能被我齐御风瞧入眼的人并不多,你是一个。”
叶随云揉揉鼻子,笑道:“没想到这番话能从你口中说出,真的让我有些荣幸。”
齐御风却突然道:“可是。。。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是你叶随云。为什么上天要让你来到我和师妹之间,让我想恨。。。都恨不起来。”说到此处,齐御风潸然落泪,只是拼命喝酒。
叶随云心中暗叹,自己与唐西瑶已有白首之约,这等事实属无可奈何,想劝解也不知从何劝起。他估量齐御风定是喝酒太猛,大醉之下无状,兼为唐西瑶之故,对自己有怨气,这才行止有些癫狂。齐御风仍旧不停牛饮,期间不断说些叫人听不懂的话,什么自己号称书墨天机,却连个情字都看不透等等,叶随云自然不懂,他看齐御风靠墙渐渐睡去,心思便转到第二天该如何逃走上,一夜无眠。
待天明前,整个山谷黑压压不见五指,由卢茂匀领头,冷小小也由天策将士担着,众人趁天还未亮,分拨下山。叶随云四人走在最后,唐西瑶叶凡在前,叶随云和齐御风在后。叶随云悄悄审视齐御风,见他面色平静如常,便问道:“大齐,你还好吗?”齐御风头也不转,只冷冷嗯了一声。叶随云忍不住一笑,知他已恢复如常,便不再担心。
一路之上所有人提心吊胆,屏息静气不敢弄出半点动静。果然,来到山下空无一人,只剩先前守军留下的扎营痕迹。众人逃出生天,都长出一口气,纷纷拥抱庆贺。叶随云将陈嵩伯穴道封了扔在一旁。
卢茂匀提议先去阆州,据此不过一天路程,最重要阆州守将长孙敬出身天策府,是个信得过之人。众人均无异议,立即启程。
齐御风对叶随云道:“咱俩去把栈道烧了,等神策军反应过来,就算想追也追不了。”
叶随云拊掌道:“好主意。”
嘱咐了唐西瑶一番,叶齐二人一同飞奔回剑阁道。冲过昨日藏身的内城后,又一直往上,不知跑了多久,山路渐窄,四周绝壁愈发陡峭。靠近崖边往下一看,但见云气氤氲,不见旁物。好在二人都是轻功卓绝,毫不在意。再跑一段,终于见到剑阁天道最险之处单木栈桥。
叶随云看那栈桥乃是一根根圆木硬插入山壁而成,配以简单铁锁相连,很是吓人,笑道:“这栈道就算不烧,恐怕他们也不好过来吧。”忽想起二人并无火油,该如何将其点燃,就像询问齐御风,还未开口,忽听靴声橐响,大批神策铁甲军自上而来,人数众多。
叶随云道:“糟,他们发现了。”
忽见一人身形如电,越过众军,轻飘飘停在叶随云面前,笑道:“叶兄久违了。”那人身形高瘦,手启折扇,面有得色,不是方浚是谁。他身后的神策铁甲军停住,刷啦一声齐齐搭弓上箭,对准这边。
叶随云暗忖不好,在这等狭窄境地,若是对面放箭,极难躲闪,更何况还有个虎视眈眈的方浚,心知身处险地,不可纠缠,他跨前一挡,沉声道:“大齐你先走。”话音刚落,只觉后背玉枕、天柱、神门三处重穴被一股大力同时击中,顿时感到膻中气海翻腾欲裂,呼吸滞涩,丹田剧痛不已。叶随云一霎间脑海一个念头飘过:“后面来了敌人,大齐竟挡不住。”他回头一看,除齐御风外,又哪儿有什么敌人。
这时方浚已飞身上前,趁叶随云甫一受伤,连下重手,但听数记骨碎之声,叶随云肩骨碎裂,鲜血狂喷,他奋起最后一丝余力拍出一掌,奈何劲力已然衰竭,被方浚轻易化解,接着右手铁扇当头一记击在叶随云顶门,将他整个身子打飞出悬崖。
叶随云眼鼻全是鲜血,头痛如碎,在坠入深不见底的云雾前,最后映入他眼帘的,是齐御风那冷漠而复杂的眼神,离着自己越来越远。
眼看着生平最大的敌人葬身绝岭,方浚哈哈笑道:“齐兄真乃信人,方浚佩服。若不是昨日有缘在军中见到齐兄,也没那么容易除掉叶随云。”
齐御风眼忘山谷,不言不语。
方浚道:“虽然这次未能将冷小小置于死地,但却除掉了叶随云,实是意外之喜,不仅去了我心头之患,想必相国大人也是满意的。当然,在下这里也要恭喜齐兄。”
齐御风淡淡道:“恭喜什么?”
方浚道:“此人一死,那唐姑娘便又成了无主之人,以齐兄的才智手段,还不迟早抱得美人归嘛?”说完又是一阵笑。
齐御风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方浚面色一变,面露凶狠,随即冷笑一声,啪的将扇子合住,一转身带领神策军退走了。
待部队逐渐远去,空谷绝壁间万籁俱寂,只剩齐御风孤零零的站着。他展开手掌,是从叶随云身上扯下的一对药王木偶。呆视良久,齐御风终于跪倒在地,仰天长啸。
在阆州城头望穿秋水,苦苦等待一昼夜的唐西瑶,终于在黎明时分,看到了远方地平线上齐御风孤独的身影。当齐御风将一对药王木偶交到唐西瑶手中时,包括已经苏醒的冷小在场众人皆黯然落泪。
唐西瑶却没有哭,她垂首而立,不动不言,只是呆呆望着那对木偶,身体似乎失去了知觉,耳中不闻人声,心头寸寸碎裂。叶凡见她僵站良久,心中不忍,想要上前搀扶,甫一碰唐西瑶,却见她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叹:
情肠揉碎再无休,欲将碧血做泪流。
千帆历尽少年志,唯有云间荡白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