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楚怀瑾如约去孤山与李玉檀会晤。李玉檀将黄伯放了,同意向朝廷举荐楚怀瑾为江南运转使,但要求他给柳重言安排从事的职位,以监察他的行止。柳重言得知了这个消息十分高兴,认为是沾了楚怀瑾的光,又设宴邀请他玩了好几天。
月末,楚怀瑾与哥舒夜雪到账房清点银钱,准备作为罚金上缴李玉檀。管账的张伯和点帐的几个下人一边算账,一边叹息,整个账房都处于一片消沉之中。
张伯抱着算盘算了又算,不知不觉间双目泛红,哽咽着低声饮泣着。楚怀瑾看到这一幕,心疼地问:“张伯,怎么如此伤感?”
张伯答道:“公子,这里的每一笔钱是怎么来的,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些艰辛的岁月,放佛还在昨天。”
楚怀瑾点了点头,自他有记忆起,张伯就在山庄做事了,他本来是个负责打扫的,父亲去世后山庄人员四散,账房先生也走了,所以他便令张伯管账。张伯一直认为他将这个工作交给自己是一份厚重的恩情,所以工作勤勤恳恳,每一笔账都记得极细。
张伯翻开了一本旧账簿的第一页,说:“这水运生意的第一笔账,是公子亲自挣来的。那年闹了大旱,茶园的收成很差,公子为了完成与茶庄的合作,亲自去苏州的散户收茶,不料途中遇到了白龙寨的贼寇。当时船上除了公子都是普通的船工,公子一人一剑击败了匪首,还将贼船上的货物尽数收缴,卖了钱尽数发给山庄的仆人做分红。”
“那一次山庄上下都很高兴,所有人都沉浸在公子力破贼寇的神勇传说中,却没人记得,公子不过才十三岁,经历了这件事后你心中有多难受。”
听张伯说起往事,楚怀瑾放佛看见了当时的自己。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他当时怕极了,可是为了活命,为了身后的船工,为了这批货,他不得不那么做。他仍清楚记得那匪首的名字,也记得他死的时候的表情,但是之后的事他像是失忆了一般,全都不记得了。只听船工说,他杀了匪首之后,又冲入人群杀了许多水贼,满船的水贼死的死、逃的逃,剩下了一条船给他。
后来因为良心不安,他偷偷去看过那匪首的相好,她是一个妓女,长得还算标致,还跟匪首有一个孩子,原本日子过得很滋润。但匪首死后,她因为带着个孩子,没有人愿意点她,她的生活日渐潦倒。那时候山庄也没有多少积蓄,楚怀瑾着张伯找机会关照一下她,可没过多久,张伯就告诉他,因为日子太难熬,她将孩子毒死了,自己也投井自杀。
他知道若非生计所迫,没有人愿意做落草为寇,所以他不敢想象那些被他杀死的水贼的家庭会受到怎样的重击,会不会和那个妓女一样下场凄凉。他真希望那天自己没有在船上,如此他就不用背负良心的债,但既然一切都已尘埃落定,他只想尽自己所能去弥补,去改变这个世道。
他收服了最为恶名昭彰的白龙寨,剩下的水寨听说了他的威名,要么归降,要么离开江南,也有少数非要与他厮杀的,他无可奈何地将他们清缴了,再从日后的所得里分出银钱去照顾他们的妻儿。
时至今日,他身上背负了许多条性命,可他心中无比坦然。因为生在这样的时代,许多事本就是无可奈何,他所能做的,就是令死者安息,令生者看到活下去的希望。
张伯翻看着账簿,忍不住老泪纵横,说:“这上面每一笔钱都是公子和山庄上下舍命换来的,公子真的要献给齐王吗?”
楚怀瑾沉重地点了点头,“张伯,是时候放下过去,重新开始了。”
“可我舍不得啊!”张伯按住账簿,已经泣不成声。
哥舒夜雪一手挽着张伯,一手替他擦去眼泪,安慰道:“张伯,你要相信他。他一定会带你们过上好日子的,要比现在的日子安乐一百倍。”
张伯摇了摇头,说:“我替公子管了十几年帐,对山庄财务了如指掌。公子今后不做高价渡船了,凭明月楼和茶园的生意,根本就不够开支用度!我倒不是计较的人,无论日子好不好过,安心跟着公子就是。可许多年轻的庄众不那么想啊,我怕他们会因此转投别家,致公子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
张伯到底是经历过风雨的人,一语道破了人事变幻,当年白鹤山庄也是人才济济,正是因为庄主楚云飞逝世,原本的武馆生意经营不下去才一夕衰败。
楚怀瑾说:“张伯莫忧,我已为将来做好打算。我计划在江南各地开设歌楼,一来有明月楼的经验,转行相对容易,二来可以收集江湖消息。”
张伯细细想了想,说:“江南风花雪月之地,以歌楼为业的确是不错的选择,可公子哪里来的本钱?”
楚怀瑾答道:“银钱的事,少夫人自会办妥。”
张伯说:“莫不是让少夫人向娘家借款?公子,你们尚未成亲,就要借这么大的数目,我怕会令少夫人为难啊。”
哥舒夜雪淡淡一笑,说:“不为难的,张伯。我早年闯荡江湖,存了不少嫁妆,回去取一趟就好了。”
“可是……”
哥舒夜雪笑着替张伯揉肩,说:“张伯,你都替他们家操心大半辈子了,是时候该享福了,以后他的事就由我来为他绸缪吧。”
张伯点了点头,感叹道:“公子能遇见你,真是他的福气。公子,今后可得好生对少夫人。”
楚怀瑾微微一笑,不再言语。
安抚好张伯的情绪,楚怀瑾与哥舒夜雪并肩走在庭院中,哥舒夜雪忧心银钱的事,愁眉不展,险些撞到了树上,幸得楚怀瑾拉了一把才堪堪躲过一难。
楚怀瑾忍不住损了她一句:“走路小心些,平地跌倒,传出去会让人笑话。”
哥舒夜雪恨恨瞪了他一眼,看他从容不迫的样子,问:“难道你已想好了对策?”
楚怀瑾点了点头,眉间的沟壑蒙上一层阴影。
哥舒夜雪见他不说话,不安地问:“是不是有难处?”
楚怀瑾低头盯着脚下的树影,阳光正盛,树影深沉,一如光明中的黑暗。犹豫了片刻,他才下定决心,说:“我想在金盆洗手前,做一笔大买卖。怒剑山庄每年这个时候都会向朝廷售盐,我想将这批盐劫下,高价转卖回给他们。”
哥舒夜雪分析道:“这么做有违道义,还会和怒剑山庄结下梁子。”
楚怀瑾深吸了一口气,说:“可我此刻别无选择。明月楼需要资金周转,手底下的弟兄的粮饷也亟需解决,只能做这无本买卖。”
哥舒夜雪似能感应到他未说出口的话,主动将这件事揽了下来:“明白了。我替你去吧。李玉檀对你还不算信任,派了人盯你的梢,你不便离开杭州。那批盐既是卖给朝廷的,怒剑山庄定是派了高手押运,寻常弟子去了难免会暴露武功底子,我熟悉各派武功,可将此事做得无迹可寻,也不会有危险。”
“好。”楚怀瑾莫名感激,执过她的手,忽觉得自她出现了以后,自己变得软弱了许多,总需要她照顾,离了她便寸步难行。
“你……你就没有别的话对我说吗?”哥舒夜雪低下了头,难得有些温柔的语气。
“我……你出门在外,万事小心。”楚怀瑾搜肠刮肚,好不容易想到这几个字,这还是小时候听母亲嘱咐父亲的,然后他又想起了哥舒夜雪的身份,添了一句:“还有,拿到盐就好,勿伤了他人性命。”
“哼。”哥舒夜雪本来还有些高兴,可听了后半截,一张俏脸寒了下来,甩开他的手兀自走了。
我又说错了吗?楚怀瑾懵然望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