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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儿和叶儿初中毕业后,就卷着铺盖卷回到了村子。

本来,他俩还可以升高中,到县城中学继续读书的。他俩的学习成绩一直不错,在班级里总是前几名。就是在全年级中,也是排在前半截的。但是,由于受学校规模和教学能力的限制,县城中学每年都会给各公社下达一定数额的招生指标。由各公社中学负责,将那些品学兼优的好学生优先输送到上一级学校。京儿和叶儿被学校阴险地划到了另类,与继续升学的机会失之交臂。这种结局,跟上一年酸杏大闹中学有着直接地关联。可以说,是原本老道持重的酸杏,在一次极罕见地逞能发疯的快意中,葬送掉了俩娃崽儿大好的前程。

这种事情又不好明讲。或是找到学校查问,说我的娃崽儿咋就够不上升高中的标准呢。学校肯定会有一大堆这样那样的理由等着封堵你的嘴巴,让你只能哑巴吃黄连有苦往自家肚里咽了。

当初,酸杏曾打算,一毕业就把叶儿塞进村学校里的。但是,胡老师又出人意料地重返学校,他的计划便落空了。学校有了胡老师一个人,就已经够用了。他决不会冒着被村人戳后脊梁骨的风险,硬生生地把叶儿往里塞挤的。只能留待以后有机会了,再实施自己的想法。

俩人一毕业,就被分到了生产小组,参加队里的农业生产。在经过了一年多的劳动锻炼,俩人有了许多变化。

叶儿愈发出落得漂亮了,红扑扑的脸盘上嵌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劳动使得她去除了娇弱,愈发显得健康结实,并处处显示出一种稳重、文静又柔顺的性格来。她虽有酸杏脾性特征的影子,更多的是秉承了酸杏女人贤淑大气的品性。

人人都夸叶儿,说她一定会找到个山外的好人家,不会窝屈在这个穷山村里一辈子的。酸杏两口子也是把眼睛紧紧盯到了山外的人家。抽空儿就在公社附近托人打听,看有没有合适的人家。

京儿已经成了一个筋骨健壮的小伙子。除了比福生的个身高出一头身体壮出一圈外,他彻底秉承了福生的所有脾性。憨厚心善,拙于言辞而勤于手脚,连木琴的一点儿影子也没有。

福生看着京儿已经长大成人,见天儿喜得合不拢嘴。他盼着京儿快点儿娶上房媳妇,好早早地抱上孙子。福生时常在木琴耳边吹风,嘱她多留意一下村里的闺女。看准了,就托人说亲呀。木琴嘴上回道,还早呐,着啥急呀。其实,她心里也有这个意思。只是京儿年龄还小,连法定结婚的年龄都不到。就算定下了,也登不上记结不得婚的。

但是,木琴却自以为是地犯了个错误。

山村的穷苦,让有闺女的家家户户都把眼睛盯上了山外的人家。没有谁会傻到把自家亲骨肉撇在穷窟窿里遭罪受苦的地步。山外平原上肥沃的土地和富裕的家境充满了诱惑,整日煎熬着他们的心神。嫁闺女就到山外去,这是村人的共识。而且,村里刚够选择年龄的闺女,也是一个劲儿地往山外跑,唯恐山里的“穷”把自己拖死在这人烟稀少不见天日的山沟沟里。就连十六、七岁的半大闺女,也老早儿就在心里盘算着,自己应到山外的哪个地方落脚好。而山外的闺女,连瞅一眼杏花村的勇气都没有。所谓先下手为强,你不先占下,到头来只能鸡飞蛋打两手空空。

木琴的想法就显得极为愚蠢幼稚,让京儿白白错过了一些大好的择偶良机。

福生精心为京儿准备好的西屋,在默默中熬过了两个年头,而京儿对象的人选仍无着落。

这并不怪京儿本人。应该说,京儿的长相在同龄人中算是出类拔萃的了。关键是杏花村的穷拖累了他。没有谁上门提过亲,也没有人来打探过京儿的要求打算。他们把劲头儿全使到了山外面。对本村的人家,就连个联亲的想法也没有。

尽管京儿的年龄还不是很大,也到不了娶不到媳妇打光棍的地步。但是,福生的心空儿却窄。一旦起了意,有了这么个想法,全部的心思便整日集中在了这上头。他见天儿盼着有人上门提亲,却难遂心意,没有一丝儿的动静。

几年来,福生积攒起来的喜悦与期盼,在流水般的日子里和京儿唇上渐浓渐黑的胡须中开始消蚀着。他的脾气渐渐变得焦躁起来。胸中似乎有股无名火,始终在撕添着他的心肺。他一改过去护犊子的习性,时常找茬儿拿钟儿和杏仔撒气。不是嫌钟儿懒惰不知找活儿干,就是呵斥杏仔整日价吊着个木板脸,没个喜模样。

杏仔是个机灵的崽子。尽管他平日里话少,眼珠子却是比谁都转得快。自打奶奶死后,跟了福生等人过生活,他便变得乖巧伶俐起来。见天儿围着福生转,称呼也与他人不同。按照辈份,他要叫福生为大爷,喊木琴为大娘。他却偏偏不这样叫,而是省略了前面的“大”字,干脆呼起福生为爷,木琴为娘来。这样的称呼,无形中透着亲近和热乎。木琴倒是喜他,时常夸奖他一番。正在闹心的福生则不然。不自觉中,他总是把他与自己的亲崽儿分出一丁点儿的亲疏远近来。因而,看见啥事都闹心的福生,瞥见杏仔和钟儿就碍眼。弄得俩人整日躲瘟神一般,不敢过分靠近他。甚至,一见到他的身影,俩人便尽可能地躲了出去,逃离他的视线。让他眼不见,心不烦。

闹心闹得昏了头的福生,甚或连鸡狗鹅鸭等家畜也似乎不放过。他不是嫌这群畜生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地嘶叫,就是不分时间地点地到处拉粪撒尿。于是,院落里就时常传出打鸡骂狗的声响来。唯独对于京儿,他的脸上却堆满了些许的愧色和满腔的慈爱。他总是偷窥着京儿的脸色行事。嘘寒问暖,慰劳道乏,一付巴结讨好的模样。

在不自觉中,他渐渐染上了叹气的毛病。叹气声由轻到重,从口腔和鼻腔中舒展而出,悠远,轻渺,是极富乐感的共鸣声。一旦听到这种叹息声,准会有人怀疑福生肯定有一付能唱出动人曲调的好嗓子,却不愿显露自己才能罢了。因为从没有人听他唱过任何曲子,包括木琴在内。

钟儿和杏仔就是这么认为的。

他俩都愿意听福生的叹气声。无论在吃饭或干活的时候,一听到福生的叹气声,他俩都会停下手中的筷子或活计,仔细地观察他的嘴巴,猜想着他如何能使这叹声如此顺耳耐听。俩人还在暗地里偷偷练习了无数次。但与福生的比起来,其声色相差了不止十万八千里。

以至有一天,俩人在午饭后磨磨蹭蹭地等了大半天,好容易听到福生那么悠长的一声,才意犹未尽地向学校奔去。

路上,杏仔还说,要是爷不歇气地叹气该多好,真好听。

钟儿深有同感,就使劲儿地点头。

谁知,俩人为了等那声叹息,竟错过了上学的时间。待俩人慌慌张张地跑到学校时,上课钟已刚刚敲过。俩人想趁胡老师不注意,偷偷溜进自己的座位里。早被胡老师眼疾手快地捉了出来,被勒令站到黑板前,解释迟到的原因。

起初,俩人怎么也不说。后来,被胡老师逼急了,才把这事供了出来,却又不能令人信服。

胡老师训道,你俩别再装神弄鬼地糊弄老师了。就为了听一声叹息,把上学的事都耽搁了,谁会相信这样的鬼话吔。快坦白交代了吧!做啥祸事哩。

钟儿和杏仔急得满头大汗,发誓说,这都是真话。要不,老师就去我家查看,看我爹是不是经常叹气,叹气声好听不好听。引得课堂里的学生哄堂大笑,纷纷说,你俩学一声,叫老师和同学们都听听嘛,验证一下到底值不值得听。俩人顿时惭愧地低下头,连声道,我们怎么也学不会,太难咧。

后来,胡老师见到木琴时,就顺便把他俩人迟到的事讲了。胡老师还笑着说道,福生哥的叹气声真的这么好听么,肯定有付好嗓子。等啥时,叫他唱上一曲,我用手风琴伴奏,效果一定不错呢。弄得木琴哭笑不得,说你啥时也跟着学起开玩笑了,还净开老实人的玩笑。

回到家里,她把胡老师说的事当笑话讲了出来,揶揄他的小心眼儿。惹得福生立时就要找俩崽子算帐,还骂道,常言道家事不可外扬呢。这俩混账东西尽是外贩鬼。再不教训教训,改天都敢把家里的一丁点儿屁事全给抖落到大街上,空惹村人嗤笑哩。

木琴赶紧憋住了笑,不敢再火上浇油地徒惹他生气。

这时,姚大夫已经不在公社医院上班了。他终于被市医院给挖了去。

姚大夫走之前,又提出要求,把姚金方调回了公社医院。理由是照看家。村卫生所便全权交代给了赤脚医生国庆一人打理。国庆和姚金方的医术道行,自是与姚大夫差了十万八千里。对福生娘的体征变化,更是断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只是说年龄大了,周身不适也是自然的,没啥大不了的事呀。

这天,福生两口子收工回来。俩人抓紧做了晚饭,就叫钟儿去给奶奶送去一碗,并捎带着叫杏仔过来一起吃。钟儿去了大半晌儿,才与杏仔哭丧着脸回来,说奶奶不见了,连养在西院看家护院的小黄狗也不见了,直等到现在也没回来。

初时,福生两口子还以为娘暂时出去了,不会走远了的,就叫他俩过来先吃饭。待吃完饭,福生又到西院查看,还是没见娘回来。福生和木琴心里就撒急,说娘的眼神腿脚都不好,从未在天黑下来的时辰出去过。现今儿,天就要大黑了,可别出啥事吧。一家四口儿慌慌张张地满村子喊叫福生娘。立时,就把村人惊动了,也都帮着四处寻找。

正乱着,金莲领着斌斌和文文从振书家吃完晚饭出来,正准备回家。见福生领着钟儿到处喊叫娘,她犹豫了一下,念叨了几句,便忍不住对福生说道,你得赶快去北山下找找,没准儿去了哪儿呀。

福生也是急了,任谁告诉个信息也会信的。他顾不得问老人去那儿干啥儿,更顾不上问她是咋知道的,拽了钟儿就直奔北山。

跑到山脚下,福生高声喊叫几声,又侧耳听听,果然就听到了狗的低吠声和老人低低地声。顺着声音一路探去,就见福生娘侧身躺倒在一条枯水沟里,双手抱着两腿直叫唤。小黄狗蹲坐在一旁,警惕地看护着她。

福生赶忙抱起娘,领着钟儿和黄狗就往家里疾走。他还一边埋怨娘道,咋儿一个人跑到这里了,吓死个人。

福生娘说,下晚儿的时辰,她见一只火狐狸跑进了院子里,就往外撵它。谁知,她撵几步,它就走几步。待不撵了,它就不走了。她往回走,它也跟了往回走。没办法,她就一路撵了出来。一直撵到这里,火狐狸不见了。自己却跌进了这条沟里,再也动弹不得。

福生说道,你是花眼了呢?把小黄狗当成狐狸撵嘞。

福生娘道,咋会看错哟,就是只火红火红的狐狸呢。黑嘴唇,黑耳朵,白唇须,红尾巴,黄皮毛,像团火苗儿似的耐看。听得福生背上尽冒冷风,头皮发炸。

回到家里,福生娘一遍又一遍地向前来看望她的人讲述自己出走的因由。人们都不敢应声,只是说她看花眼了,把小黄狗看成了狐狸,心下却都毛扎扎地犯嘀咕。都暗道,她讲的咋跟死鬼喜桂说的一摸一样呢。一想到喜桂,人们赶紧止住这样的胡思乱想,不敢再往深了寻思。

福生娘的右大腿扭折了,躺在床上动弹不得。国庆第一次碰到伤筋断骨的事,一时不知咋样处理好。他急急地给打了消炎止痛的针剂,说,得快去寻接骨的药才行。福生与酸枣结伴连夜赶往公社,找到了姚金方。姚金方根据姚大夫留下的以往用过的方子,给开就了一付专治跌打接骨的药方子:

当归15g川芎15g白芍15g生地黄15g破故纸15g木香15g

五灵脂15g地骨皮15g防风15g没药3g血竭3g

把这些草药全部锉碎,用夜合花树根皮15g,一同倒入大酒壶内,加烧酒适量,重汤煮半个小时,取出服用。

姚金方还煞有介事地对福生讲,这是专治跌打损伤、骨折筋断、皮破肉烂、疼痛不可忍者的秘方,名为补损接骨仙丹。灵验得很,保管能把老人的腿伤治愈了。

药倒是吃了十几付,腿上的伤情就是不见好转。

福生娘整日躺在床上,不能翻身不能坐着,疼痛得日夜,连吃饭及大小便也得躺在床上解决。她的饭量大不如从前了,精神萎靡,脸色蜡黄,人更是狠瘦了下去。一根根的筋骨从褶皱松弛了的老皮下挣出,支撑着一具日渐萎缩的皮囊。

福生娘毕竟是军烈属,她的病情惊动了公社。

公社专门派民政干事小贾到村里来看望老人,并跟福生商量道,看来老人见好的希望不大了,还是着手准备一下后事,也好做到有备无患。要是老人真的不行了,公社要出面来组织召开追悼会的,让他心里有个数儿。

福生一叠声地答应着,并说已经开始准备后事了。寿衣棺椁等也都置办得差不多了。

福生娘在福生两口子的精心伺候下,好容易熬到了年底。最终,她还是撒手西归了。

从福生娘回到老家到她闭上眼,一年多的时间里,她很少跟木琴答话,总是有意躲避着与木琴的碰面。即使在病重期间,木琴衣不解带地前后左右看护着,她还是不与木琴说话。她时常直勾勾地盯看着杏仔,就有混浊的老泪顺势滚出眼眶。

木琴背地里对福生说,娘心里还有愧疚呀,又一直放心不下杏仔。看来,她的时辰也快到了。

在福生娘生命最紧要的关头,木琴对婆婆说道,你老儿放心吧!杏仔就是我的孩娃儿。我拿他跟京儿、钟儿一样,没二心二味儿的。你就别担心呀。

自听了木琴的话后,福生娘不再盯瞅杏仔。她安稳地躺在床上,等待着死神的降临。死的时候,她就一直紧闭着眼,没有留下一句话。

福生娘的葬礼是完全按照公家特定的仪式进行的,没有了老习俗中送汤送盘缠那一说。只是由公社武装部和民政部门派人来,组织召开了一个由全村人参加的隆重追悼会。随后,便入土为安了。

福生娘死后,福生把西院落彻底地收拾了一下,重新整修了墙面及门窗,苫了屋顶。给即将毕业的京儿准备好了迎亲的房屋,以备他将来娶妻生子用。

这已是一九八年春上的事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钟儿和杏仔一直留神京儿的异常举动。无论白天或是夜晚,只要一得闲空儿,京儿就老往村外的杏林子里跑。

初时,俩人还以为,京儿是去逮蝉儿什么的,好拿回来烧了吃,或是炒了给一家人解解馋。但是,一次次地向外跑,却连个蝉虫的毛翅也没见到过。有几次,俩人像癞皮狗似的想跟了京儿去,都被京儿接连几脚给硬生生地踹了回来。俩人当然不服气,说你可以在外面疯野,我俩咋就不能去。而且,俩人对京儿的神秘举动充满了好奇,都铁了心地约定好跟踪他,看看他到底在搞啥鬼名堂。

终于在一个薄暮如纱的傍晚,正是村人刚要准备晚饭的时辰,京儿回到家里。他撂下锄头,扭头就出了家门。杏仔俩人远远地跟在了京儿的身后,鬼祟地出了村子,来到村西那条小河边上。

俩人本是紧紧盯着的,但到了河边,被岸边茂密的树林一遮掩,立时就不见了京儿的踪影。俩人又不敢起声吆喝,只得围着河岸悄悄地搜寻。他俩分头沿河岸找寻,钟儿负责向下游找,杏仔负责往上游搜。谁最先发现了,就立马回来通知对方。

过了大约一顿饭的工夫,杏仔一路慌张地奔了回来。他找到钟儿,说找见哩,找见哩,在河上头的那棵歪脖子大杏树上,快去看呀。

杏仔所说的歪脖子大杏树,就是当年茂响生下后遭福生爹遗弃,用杏果掩埋的那棵大杏树。这么些年了,那颗杏树依旧枝叶繁茂,活得有滋有味的。

钟儿马上跟在了杏仔身后,一路猫着腰,颠着脚尖,悄没声息地靠近了那棵歪脖子杏树旁。他俩清清楚楚地看到,京儿与叶儿就坐在高大粗壮的树杈上,在周围密不透风的枝叶遮掩下,正相拥着搂抱在一起,似乎在十分专注地亲着嘴。

这是一个当代人看来极为平常,而在当时人们眼里却是一个相当严重的作风问题。钟儿显然被吓坏了。他一把扯住杏仔,拼命逃离了这条该死的小河和这棵该死的歪脖子大杏树。

回去的路上,钟儿严厉警告杏仔,千万不敢把今晚看到的情景泄露给任何人,包括爹和娘。否则的话,京儿和叶儿就死定了,后果必将不堪设想。

杏仔懵懂地点头,说道,要是把这事说出去,我就是咱家里的那条黄狗,是棒娃家的那条瘸腿笨狗也行哦。随之,他又说道,叶儿肩上的红纱巾真好看吔,像灶膛里的火苗,通红通红的呢。

啥红纱巾,哪有啥红纱巾吔。我没看见。

是有一块的,就在叶儿的脖子上围着,跟新娘子似的好看哟。

你编话,撒谎。没有,就是没有。

就有,就有。

…………

俩人在路上脸红脖子粗地争吵起来。杏仔急了,竟随手撕下一把半生不熟的杏果,劈头盖脸地打到钟儿的脸上。随即,俩人厮打翻滚在了一起。杏仔比钟儿小,力气就弱,吃亏的当然是杏仔。

打完架,俩人还没忘了用水把脸上的污渍洗净,再把褶皱了的衣服拽平整了,才装作安然无事的样子,先后回到了家中。等京儿也回到了家里,福生才张罗着吃晚饭。

吃饭的时候,杏仔忍不住告了钟儿一状,说钟儿打了他。福生二话不说,摸起门后的笤帚疙瘩,在俩股上各打了一下。明眼人都能看得出,笤帚疙瘩落在钟儿股上要轻一些,而落到杏仔股上的要重许多。

看来,杏仔被打疼了。他一手摸着被打疼的股,一手抹着眼泪,哽咽着争辩道,叶儿的脖子上就是围着块红纱巾的嘛。要是不信,你问我大哥呀。他和叶儿最近。

木琴狐疑地看着闷头吃饭的京儿,问道,你与叶儿在一起的么。

没,没有,杏仔在瞎说呐。

京儿满脸通红,吱吱唔唔地躲避着木琴探寻的眼光。

咋没有,我还看见你和叶儿坐在那棵歪脖杏树上亲嘴了呢。

杏仔为了表白自己,竟将钟儿的警告忘得一干二净。

谁也没提防,福生会将手中的筷子重重地摔向京儿。两根筷子在京儿的脑门儿上欢快地跳了一下,又弹回饭桌上,把桌上的碗盘敲得叮当乱响。京儿急忙起身,一步跨到院子里,落荒而逃。

福生哆哆嗦嗦地指着京儿的背影骂道,京儿,京儿,你个小兔崽子,咋敢做出这种事呢?伤风败俗呀。

木琴站在屋地上,呆呆地想着什么心事,对福生的话充耳不闻。

福生对着空院子骂了半天,自觉乏味。转身见木琴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他的气就不打一处来。气昏了脑门儿的福生竟然把火气发泄到了木琴身上。嫌她养了个不争气的崽子,竟干出这么下贱的事,人群里抬不起头啊。

木琴“嗤”了一声,回道,下什么贱,不就是谈个对象么。不谈对象,我能跟你,能有这家子人么。抬不起头,你养一大群光棍就抬起头了,真糊涂呢。

我糊涂?

福生额上的青筋根根暴出,脸和脖子上现出紫红的色晕。他恨道,我看你是老糊涂哩。这俩崽子孤男寡女的,在荒山野外,要是弄出啥丢人现眼的事,看你那张老脸在人面场上往哪儿搁。

木琴也被说火了。她顺嘴回道,往哪儿搁,还在自己头上。自己的事还管不好,闲事倒管得宽。有本事你拿钱来,正正经经地给京儿娶房媳妇,也免得京儿猴急地干这偷偷摸摸的事呀。

我没本事,你有本事呀。你是党的人,又是干部。你去找钱呀。

…………

于是,围绕着“钱”字,两口子第一次狠狠地争吵起来。俩人吭吭哧哧地一直吵到了半夜。

此后的一连几天,福生和木琴就赌气互不说话。期间,有非说不可的话,全由钟儿和杏仔代劳传递。

福生是真的动了气。他见天儿阴沉着脸,不吭声不言语。木琴并不见得生气。她依旧风风火火地在村子里指手画脚地行使着村干部的权力。

期间,兰香总是隔三岔五地往福生家里跑。一钻进锅屋里,就与木琴唧唧咕咕大半天。

终于在一天晚饭后,兰香灰溜溜地进到了福生家的院子。

一进门,她就丧气地说道,黄哩,彻底黄哩。他婶子,不是我不出力吔。这些天,出了他家门就到你家门,出了你家门就奔他家门。腿跑断了,牙花子磨平了,好歹把婶儿说活泛咧,谁知,酸杏就是不开口。任你好话说三千,他就是不吭气。

随之,她又愤愤地说道,呸,你当叶儿是什么天仙下凡呀。长得那个样吧!粗看倒顺眼,要细看,那眼呀、眉呀、鼻呀、嘴呀,没一处拔尖儿的地方。看咱京儿,要相有相,要貌有貌,要身材有身材,要活计有活计,十个、百个叶儿也抵不过呀。再说……京儿,不就现今儿咱穷点儿么。今后好好干,攒足钱,你大娘我非给你找个百里挑一的俊闺女……

至此,全家人都明白了。这几天,木琴正不动声色地托兰香上叶儿家,去给京儿说媒的。或许是从福生焦躁的举动中,或是从杏花村面临的群体共识中,木琴终于意识到了京儿的婚姻大事所面临的紧迫性。不赶在小年龄段上先预定下一个人选来,等年龄到了时,恐怕连个闺女的头发梢也抓不到一丁点儿了。于是,她在工作之余,就留心物色儿媳妇的人选了。但是,瞧来看去的,终是没有一个闺女入得了她的眼的。

兰香家的大闺女春儿已经在半年前就定下了主儿,是北山村一户郭姓人家,媒婆竟是酸枣婆娘做的。四喜家倒是有仨闺女。四喜媳妇桂花却早就放出话来,说,坚决要把仨闺女统统送到山外去找婆家。等闺女都出嫁了,她也不想窝屈在这个穷山窝子里受罪了,就与四喜一齐随了闺女们到山外去落脚。

到后来,木琴越看叶儿越顺眼。京儿和她都是从小一块长大的,又一块搭档着到公社去上学,还一块在村小学发生教师危机时挺身而出代了一个暑假的课。看得出来,俩人能谈到一块去。叶儿的性子又绵和,人也长得文静体面,真是万分般配的一小对呢。特别是前些日子,杏仔把他俩人的那层窗户纸给捅破了,这越发坚定了木琴的信心。

她把自己的心思偷偷对兰香说了,托她去说媒试试。兰香当然把这事放到了心上,像办自家事情一样上心费力地去办理。但是,几经周折,终是一个“穷”字,把这好事给搅黄了。

任兰香唾沫飞溅地说了大半天,木琴才好言好语地把她送出门外。临出门,兰香从怀里摸出一块红纱巾,递给了木琴。她道,是京儿送给叶儿的,让退回来的。

回到屋里,木琴闷声不响地坐在床沿上。福生则屋里屋外没事找事地瞎忙,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神情。在俩人共同生活的二十年中,木琴第一次现出失意落魄的样子。他以为,木琴这次的失败,完全是对俩人前几天吵架的应有回报。

木琴当然知道福生的心思,暗笑他的小心眼儿。刚刚还火冒顶梁地为京儿对象的事着急冒烟的,一转身,竟又拿京儿的事跟自己较上劲儿了。她不理睬他,一个人盯看着手中的红纱巾,想着自己的心事。

当晚,木琴拿着红纱巾来到西院,把一脸哭丧相儿的京儿从床上拖起来。她问道,这是你给叶儿的么。

是,是我送的,又咋的啦。

从哪儿弄来的。

买的呗。

哪的钱呀。

京儿恼了。他头一次对着木琴恶狠狠地喊道,一不是偷的,二不是抢的。是我把不太熟的杏儿偷偷带到镇子上卖的钱。咋啦!犯王法啦。你让的把我逮去好了。我不怕,什么也不怕呢。

木琴“扑哧”一声地笑了。她说道,好京儿,娘没嫌你呀。娘是想问,这杏能卖钱吗。

怎不能卖,镇上的人都抢着买呢。

赶明儿,你也带我去卖回吧。

你去,你是党的人呢。敢去做违法的事,鬼才信呢。

帮咱村人找条吃饭的路,怎算违法呀。咱悄悄地去,可千万别声张。

京儿忐忑不安地点了头。

第二天,木琴跟酸杏请了一天假,与京儿一起鬼鬼祟祟地去了镇上。擦黑的时候,俩人才回到家里。

木琴一脸的喜气。张张罗罗地吃了晚饭,撂下饭碗就去溜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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