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时日以来,酸杏很是烦恼,半喜半忧。喜的是,叶儿的亲事刚刚有了点儿眉目。忧的是,兰香一次次地跑门子,为京儿提亲。本来自己心里不情愿,这拒绝的话头儿却又一时说不出口来。
他早就托了人,拐弯抹角地向姚大夫提亲,想把叶儿说给已经回到公社医院上班的姚金方。姚金方在村卫生室干了几年医生,又把国庆一手带了起来。应该说,酸杏对姚金方还是有所了解的。姚金方虽是为人处世马虎随意了一些,不太注意事情的传统套路细节,对人情世故也显得淡薄一些。但是,他却是有技艺压身的人。响当当的金饭碗,是任谁人也抢夺不去的。更为重要的是,姚家是个名流大户。方圆百十里内,谁不知道姚大夫的名气呀。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自家与姚家牢牢地捆绑在了一起。不管姚家有多大的声威,他酸杏家起码也能沾上半拉子名气。这样,叶儿今后的幸福自不必说,贺家的子孙们也会跟着沾上光亮。他就见天儿盼着姚家能答应这门亲事。
姚家似乎没有拒绝的意思。姚大夫还捎回话说,姚家与酸杏家都是老交情了。双方都知根知底的,也都安心。要是结了亲家,更是亲上加亲呢。姚金方也与叶儿熟悉。特别是叶儿在村学校代课期间,姚金方早就看上了她。只是当时年龄还小,没当啥大事来考虑。现今儿,孩子都渐渐大了,也应该考虑了。等回头,看俩人相处得咋样了。要是都同意了,就先把亲事定下来,待够了年龄再说。这种事,也是急不得的。
这让酸杏两口子喜出望外,觉得这门亲事已算成了一大半了。但是,木琴那边该怎样答复呢。酸杏一时没了主意。
其实,酸杏也并不是看不中京儿。自小在身边长大的娃崽儿,人品脾性稔熟,就跟自家娃崽儿没啥两样。看得出来,京儿是个忠厚老实的娃崽儿。虽然整日言语不多,却勤恳好钻研。跟福生学了几天木工,竟很快成了半拉子木匠,大大小小的木工活也能拿得起放得下了。而且,木琴又是个能角儿,为人处世风风火火心正嘴硬。福生又是个憨厚诚实的主儿。有人欺他的份儿,却从没有他欺人的时候。这样的两户人家要是联起手来,恐怕这村里都是他的天下了。不管是李家,还是宋家,任你是振富、振书,还是茂林等人,统统不在他酸杏眼里。但是,京儿毕竟只是一个山娃子,只能蹲在山沟里过日月,哪比得上山外人家的日子滋润呢。特别是姚家,又是个有着社会名望和显赫地位的大户人家。要是与姚家联了姻,就等于把叶儿送进了福囤里。一生的荣华富贵尽是叶儿的了,还用愁苦闺女今后不幸福么。
在左右权衡了多日后,酸杏终于横下一条心。把劲儿全使到姚金方那边,把京儿这边给回了。虽是这样做了,他心下也是别别扭扭的。与木琴共同打拼了这几年,一旦遇到了啥难题,木琴简直就成了他的诸葛亮和赵云。运筹谋划,冲锋陷阵,替自己解了多少围呀。他觉得有些对不住木琴,但为了叶儿今后能过上好日子,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
见到木琴时,他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照样与她谈工作,商量生产上的事,就是绝口不提提亲的事。木琴也似乎没把这事放到心上,依旧像往常那样,该说的说,该干的仍然不盯松儿地干。俩人都心知肚明,却佯装不知,彼此倒也相安无事。但心里都揣上了麻草,往日坦诚的心胸里渐渐竖起了不太痛快的小隔板。
早就放下了的对木琴潜意识里生出的警觉和隐忧,又一次被酸杏下意思地绷紧在自己的脑筋上,再次搁不下放不下了。有时,他困惑地问自己,到底有啥放不下的。木琴只不过是村里的一个妇女干部。任她再怎样地能说能干,也得在自己的指挥棒下跑腿办事转圈圈儿。就算她是七十二般变化的孙猴子,终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的。但是,心中的隐忧总也赶不跑挥不去,时常隐隐地压在他的心上。特别是在回绝了京儿的求亲后,这种莫名的紧张和忧虑更是加深了。至此,他对自身所具有的屡试不爽的直觉感应,产生了深深地怀疑。
一段时间以来,酸杏发现了一个奇怪现象。村里妇女趁休假的时候,总是仨仨俩俩隔三岔五地往镇子上跑。躲躲闪闪地出村,又扭扭捏捏地晚归,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神秘的光泽。他本待问木琴的,但转念一想,还是不过问的好。一来妇女都是由木琴管理的,自己插嘴就显得多管闲事。二来妇女本身问题就多,弄不好跟茂林当年似的,讨个没趣,自己的老脸可没地儿搁。他便不去过问,任由她们跑去。只要木琴不提及,他乐得为好人。
一天傍晚,几个外出的老妇女慌慌张张地回到了村子。她们一齐拥到了福生家,七嘴八舌地争抢着说道,在镇子上看见了一个人,像极了茂响,正在农贸集市上唱莲花落子讨饭吃呐。
振书女人兴冲冲地补充道,没错呢?就是他呀。我还上前拽住他,问是不是杏仔他爹。他转身就跑,怎样撵都撵不上。
木琴赶忙应付着人们好心好意地前来递信。待把来人送走,俩人立时陷入了一段长时间的静默中。
咋可能呀。他不是进了大牢么,咋会回来吔。
福生紧张得瞪大了眼睛,心里还在幻想着,是不是她们看错了人,把流浪汉当成了茂响。
木琴沉思了半晌儿,回道,虽说是判了刑,咱娘回家都四个年头了,兴许到了期限被放了出来,也是说不定的。
福生愈发紧张起来。他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他怎回来咧。他可万不能回来呀,万不能回来。
这一夜,木琴和福生很晚才上了床。却又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折腾了大半宿。直到天快亮了,俩人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天已大亮。等起床了,竟然发现杏仔不见了。
吃早饭的时辰,一家四口围坐在饭桌旁,就是不见杏仔的影子。初时,还以为他去茅厕或是出去玩耍了。等了半天,仍是不见他的身影。福生就问同在西屋睡觉的京儿和钟儿,起床时没见这崽子一大早跑哪儿去疯野了么。俩人都摇头,说起床的时辰就没见着他的踪影,谁知他跑到哪儿去疯哩。福生和木琴就着急,说他从没在吃早饭的时辰跑出去过,今儿这是咋的啦。全家人又跑到街上,逐街逐巷地找,就连村边的杏林子也找遍了,就是没见他的影子。
木琴终于说出了一家人都担心的话,是不是去镇上找他那个死爹了。
看来,这是毋庸置疑的了。
木琴把队上的事好歹安排了一下,也顾不上与酸杏和茂林打招呼,就与福生和京儿马不停蹄地直奔到镇子上。仨人分散开来,沿着一条大街和几条深巷子,一个街口一个街口地排查,一个巷口一个巷口地询问,仍然没见到杏仔。被问到的人大多摇头,称未见过外乡的娃崽儿。也有说见到过的,衣着长相也都与杏仔吻合,就是没注意他又去哪儿了。
福生开始气急败坏地骂杏仔。骂他人小鬼大,养住了人,养不住心,是个喂不饱的白眼狼。
傍晚回家的时候,福生的嘴唇上钻出了几颗水燎泡,晶莹剔亮。
当晚,被逼无奈的木琴去了酸杏家,对酸杏讲了杏仔外出寻爹的事,请求酸杏组织人手去找杏仔。酸杏两口子一听也急了,立时安慰木琴道,别急慌,别急慌。今儿天已大黑咧,没法子找。赶明儿天一透亮,咱就把人撒出去,不会寻不见的。又说道,你放心,现今儿是太平社会,丢不了人的。杏仔又鬼灵得很,不会有事呀。
木琴忐忑不安地回到家中。见福生蹲坐在院子里唉声叹气,便什么多余的话也不讲了。她劝说道,别着急上火了。酸杏叔答应了,赶明儿天一亮,就组织人手去寻杏仔。丢不了的。
福生依然不得安稳。一晚上,他蹲坐在院子里,一会儿推推门,一会儿跑到黑黢黢的大街上张望上半天,并不时地低声咒骂着杏仔。毕竟有了四、五年的养育之情,福生已把杏仔当成了自己的亲崽儿。尽管与自己的亲崽儿相比起来,总有那么一小点儿轻重远近的偏差。
第二天,全村整劳力全部集中在了大队门前。酸杏亲自到场坐镇,吩咐各生产小组长带着自己的人手,分头到附近公社、村庄去找,坚决把杏仔找回来。要是白天找不回来,就连夜找。不找回来,坚决不罢手。
就这么惶惶地熬过了一天。直到快吃晚饭的时候,杏仔才在众人的簇拥下垂头丧气的回来了。
据杏仔当晚交代说,他在公社和周围村庄疯了似的整整找了两天一夜。有人说看见过他爹这么个人,但没有谁会注意到一个流浪汉的行踪和归宿的。
福生狠狠地臭骂了一顿杏仔,但没有动手打。杏仔则在福生的谩骂声中,歪斜在凳子上,背倚着屋墙,早已鼾然入睡了。
茂响就像他出生时的那夜大风,突然而来,又悄声遁迹,不知所踪。
正是茂响的出现,给木琴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厄运。同时,也给她的政治生涯带来了重大转机。
事情非常简单。“茂响事件”涉及到了全村所有劳力。在寻找过程中,村人又无意中将这一信息大张旗鼓地传播到了公社大小村落的旮旮旯旯,包括公社驻地的几个北山村。似乎公社干部也有耳闻,都传说杏花村丢了个娃崽儿。一村老少散布在全公社一亩三分地上,掘地三尺,问人三千,在昼夜翻箱倒柜地找呐,差点儿就翻到了公社大院里。
已经当上公社组织委员的杨贤德见到酸杏时,还问他,你村的哪个崽子弄丢哩,值得这么兴师动众地去寻找。
酸杏吞吞吐吐地回道,谁说弄丢哩。是跑到山上迷路咧,找不见回家的路了嘛。
村人都喜欢就某件突发、重大或神秘事情议论或探讨个无休无止,直到弄个水落石出才肯作罢,以此来充实小山村平淡乏味的精神生活。于是,仨仨俩俩的妇女们所以鬼祟出山,又鬼祟晚归的真相,立即大白于天下。而且,带头串联弄景儿的,竟是县里有名公社挂号村里呼风唤雨的堂堂妇女干部木琴。
卖过杏的妇女们知道事情已然败露,整日如怀揣着小兔子般心神不宁,走坐不安。心里一边祖宗八辈地咒骂着茂响的出现,一边祈求山神老母奶奶保佑自己千万别被这件事扯了进去。她们的男人既成了众人千询万问事情内幕的主角,又不自觉地处于一种包庇违法协同犯罪的尴尬境地。有心不说,有拒不承认错误抵抗到底的倾向。说多了,又怕罪上加罪。他们只能吱吱唔唔半含半吐地勉强应付着,愈发弄得整个事情神秘鬼祟之极。
那几天,家里院外大街小巷老老少少的热门话题,全是猜测事情的进展如何,将会出现什么样的后果,并会给哪家带来啥样的霉运。福生既怕又吓,整日不说一句话。他的眼里充满了沮丧和绝望的神情,嘴上的燎泡也在悄悄增多。
果然,没过几天,公社就得到了确切消息,说杏花村妇女干部木琴胆敢怂恿妇女们搞资义那一套,带头投机倒把,私自贩卖农副产品,有意破坏经济,与上级对着干。这样的论调,几乎给一个小小的村干部木琴宣判了政治上的死刑。
杨贤德叫人把酸杏喊到了公社,逼问杏花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街面上传有那么多的流言蜚语,把沈都惊动了,放话叫追查呐。
他说的沈,就是过去公社的组织委员,那个带领公社联合调查组进驻杏花村调查酸杏们的老沈。过去的杜主任,已经被提拔当了副。老沈顶了他的班,杨贤德又顶了老沈的位子。
酸杏被吓傻了。他辩解道,没听说吔。
杨贤德就嫌酸杏政治觉悟不高,糊涂透顶,不识大局。都死到临头了,还不晓得事情的严重性。他铁青着脸训道,这是地地道道有组织有策划有预谋的集体投机倒把行为,是严重的政治事件呢。你要是再敢袒护着自己村里人,恐怕你的乌纱帽也得摘咧。连村里现有的班子成员,都统统下台滚蛋吧。
酸杏知道,这回算是惹到老虎屁股上了。不老老实实地交代,非得扒层皮掉块肉不可,甚或仍被攥住这根小辫儿不算完了。他赶忙改口,把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的讲给杨贤德听,并把责任一股脑儿地全推到了木琴身上。
他这样做的想法是:一为推卸责任。娃儿哭,就推给娃儿他娘。谁惹出的麻烦,谁来收拾。万不可把自己搭进去,掉进黑窟窿里爬不出来。二为警告木琴。她也实在是能过火儿了。这么大的事情,不与自己商量,就自作主张。往轻了说,是目无领导眼中无人。往重了说,简直就是要拉拢人心伺机专权篡位嘛。三为自保。看公社的架势,这件事的性质不再是简单的贪图小利倒买倒卖了,而是要上纲上线,构成了严重的政治立场问题。别说她木琴的身架顶不住,就是凭自己拼死老命这么多年赢得的功劳苦劳一大堆,也抵不住上面一句狠话吔。因而,酸杏便顾不得许多了。先把自己撇清了再说,以后的事以后再讲嘛。
杨贤德听完酸杏的供述,并不显得怎样吃惊,倒像是早就知道了似的。他说道,你就算不说,我也知道会是她干的。杏花村的男人都是无卵的太监,个个都是一副娘们腔。除了一个真正无卵的木琴,谁还会有这份胆子,敢把天捅出个窟窿来。就算借给个天胆,也只能做点儿垒垒田埂锄锄田草的小把戏呢。
说得酸杏脸上臊红一片,吱吱唔唔地不敢接茬搭腔。
杨贤德又把酸杏狠狠地挖苦了半天。直到架子端足了,也训够了,他才拽起酸杏,一起去找公社党委一把手沈,重新汇报事情的原委,并领取公社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