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随着村人在田地上种粮食拾票子的甜美激昂的梦乡里倏忽而逝,醒来时,已是到了一九八二年第一次收获的杏黄时节。
两年前做出叛逆举动的木琴,一下子成为了村人学习的榜样。穷红了眼的村人纷纷效仿木琴的做法,一股脑儿地往公社驻地拥去。他们当然不会再像当年那样鬼祟地出入,而是大摇大摆大模大样地早出晚归。当年那几个与木琴一起做出过惊人举动,过后又被吓破了胆儿的妇女,则像经验丰富的导游,指指画画地走在队伍最前面。其中,就有新加入的酸杏女人。兰香和雪娥还带着部分人到了县城里去卖。
在这支浩浩荡荡的卖杏大军中,独独没有木琴家人的影子。
当时,京儿偷偷摸摸为叶儿买红纱巾的贼瘾早就发作了。他老早就嚷着要去公社,要去县城。福生也有些忍不住了,开始蠢蠢欲动起来。让木琴钢牙利齿地一顿磕碰,俩人顿时都蔫了。
木琴道,急啥儿急吔。那么多的人都拥到公社、县城,卖杏的比买杏的还多,价钱能上去么。都老老实实地呆着。我不发话,看谁敢动一指头。
果然,福生和京儿都没敢动自家果园里的杏果一指头,只是急得在院子里转圈圈儿。
果不出木琴所料。全村百十口子人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地钉在县城和公社驻地大街上,齐声吆喝,互抢生意。按当时人们的生活水平,能够斗胆支付这方面消费的人实在寥寥无几。尽管有成堆成群的人围着杏果摊,惊叹这杏果的大又圆。最终。他们还是闭紧了满是唾液的嘴巴,捏紧了自己的空瘪钱袋。于是,村人只得互相压价出售。从一毛到五分,又从五分到一分。有的干脆一分两斤地卖。按她们的想法,卖一斤赚一点儿,不卖的话一分钱也不会有。几个打头儿的妇女直骂道,日他娘的,贼怪了。两年前,一两毛钱都抢。现今儿,一分钱也卖不动,真真是大白天里撞见鬼哩。
直到这时,村人才猛然发觉,曾发现并鼓动村人干这生意的木琴家,竟然眼瞅着树上越来越熟透了的杏果,一直按兵不动。
一天,吃完晚饭的光景,兰香和雪娥就领着几个妇女婆子来到木琴家溜门子。雪娥故作吃惊地问道,嫂子,咱村的杏儿都卖净了,你家咋不抓紧呢。
木琴将饭桌上的碗筷放到盆里,舀上水,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边不紧不慢地洗刷着,一边慢条斯理地说道,不急呀,树上的杏果还都没熟透呢。
豁牙子龇着漏气的豁牙,惊道,咋儿,等杏儿熟透了,那票子早随着杏儿变成泥水水儿哩。
木琴就笑。她随即岔开话头,胡扯了些家长里短的事。几个人摸不透木琴的想法,只好怏怏而退。
几天后,在众人不解的目光追逐下,木琴整装出发了。她径直去市里了。两天后的早晨,木琴又风尘仆仆地回到她家承包的几十棵杏树边,身后跟着五辆驴车。
木琴又一次恢复了往日神采。她指手画脚地指挥着车把式和跟车的人,从树上下果子。一整天的功夫,几十棵杏树就下了满满五大车熟透了的杏果。
招待来人吃了晚饭后,木琴招上京儿,一同坐上驴车,吆吆喝喝地驶出了杏花村。
那天的天气很好。夕阳落山后,随即将身后如披风般的薄暮笼罩在生机盎然的大地上,透明而又朦朦胧胧的。杏花村,连同遍野的杏林,显得温柔而又神奇。村人们都聚到村口,遥望着渐渐模糊了的木琴的背影,眼里流露出异样的神情。
木琴再次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村人又一次领略了木琴的不同凡响之处,那就是精明。
她之所以没有急着涉足县城及公社驻地的市场,一方面是市场需求量太小,另一方面是杏果还没有熟透,不易大批量地外销。一旦等到杏果全熟透了,她便只身独闯城市。市里的需求量要远比家乡的大。况且,她曾在市里呆过四、五天,对那里的情形并不陌生。再者,村人为了急于出手成交,早把半生不熟的杏果糟蹋尽了。这个时侯,自家的果子便成了抢手货,避去了竞争威胁。于是,这一次,让木琴着着实实地卖了个好价钱。
木琴怀揣着几百块票子,喜滋滋地回到了村人既羡慕又妒忌的目光中。村人公认精明透顶的振富,无不叹服地对酸杏酸溜溜地说道,这女人,这女人简直就是个人精吔,谁也别想斗过她。酸杏没吭声。他用手使劲儿地抠着脚丫子,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振富自觉失言,讪讪地溜回了家。
这事是豁牙子专门跑到木琴家,对她亲口讲的。她又凑到木琴耳边,轻声说道,我家老鬼还说,他酸杏虽是个大好人,可就是本事不济。原先不让挣钱的时辰,谁也没这个心思。现如今儿,上面让咱放开了手脚去挣钱,酸杏也没寻出条挣钱的路子来,还和往日那样拼命干。看来,这条路是行不通了呢。要是酸杏有他嫂子一半的本事,那就好哩。
说话间,从豁牙缝里涌出的气息,将木琴耳鬓上的细发吹得飘忽不定。
木琴只是静静地笑,不做声。她心里明情,自己这次卖杏儿的举动,足以使杏花村人半宿半宿地睡不着觉。
以后的日子里,木琴的一切言行举动均在杏花村人的目光注视之下。一些妇女有事无事地老爱往她家跑,讲穷,说钱,拉闺女要嫁崽子要娶。说完后,她们再放心地离去。之所以放心,是因为她们看到,木琴整日忙于去责任田干活或做家务,还没有什么挣钱的计划和举动。渐渐地,男爷们也都在晚饭后,将闲聊的地点由酸杏家门口挪移到了木琴家的大门口,弄得她家门前顿时变得比大队部还热闹。这一切,均因了那几百块钱的诱惑力。
直到多年以后,钟儿在决心整理杏花村这段历史时,仍然想不明白。几乎一夜之间,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无论是年老的还是年轻的,竟一下子撇开了为他们苦苦辛劳了二十几年的酸杏,而统统心甘情愿地归属到只是一个村妇女主任的木琴的麾下。山里人独有的淳朴忠厚的优良品性,在金钱的感召下,竟在瞬间土崩瓦解了,并无可辩驳地渐渐失去了它原有的属性和特色。
尽管前面曾经说过,山里人终究没见过大世面,经不起丁点儿的外界刺激。
杏花村人思想变化之快,其变化所带来的始料不及的后果,严重触及到了酸杏的利益。这一点,在村民秋后拒交公粮上得到了充分验证。
那天,天气格外好。天湛蓝湛蓝的,像潭清澈的湖水。有缕缕流云当空掠过,洁白的云朵愈发衬托出天空的湛蓝。没有一丝污渍,纯得欲滴下蓝色水珠来。
时令已到仲秋。早晨起床的时候,就觉得有点儿寒气袭身。木琴已于两天前去了市里,至今未归。走的时候,仍和往常一样,没有交代她出去的目的。家里人也都习惯了,都懒得过问。
福生早早地起了床,做了饭。又将酣睡的娃崽儿们轰起,催促着他们吃了饭。他嘱咐钟儿和杏仔在家守门写作业,不准外出疯野。自己带上干粮,与京儿一起到北山坡上去收割谷子。他俩要到傍晚时分才能回来的。钟儿和杏仔就老老实实地在家里做功课。
刚铺下摊子,茂林推门进来了。他说,让他家今儿去大队办公室交公粮,就是刚剥好晒干的花生。杏仔回道,也不知哪些是交公家的,哪些是自家留的。茂林说,那就赶明儿再交。你家一定要交好的,给群众带个好头儿呀。钟儿和杏仔就使劲儿地点头,以表明他家一定会照办的。
交公粮就像过去交皇粮似的,是老百姓份内的事。连钟儿他们这些小崽子也都知道,这是天经地义的。
这一天,俩人就一直老老实实地蹲在家里,哪儿也没有去。
也是这一天,来他家溜门子的人特别多。进门就问,你家交公粮了么,准备交多少,啥样货色的呀。他俩一概摇头。这样的事,他俩是无权知道的。来的人便挂着一脸的神秘相儿,问完就走。
直到傍晚时分,木琴家的大门突然被撞开。由酸杏引领着,拥进了一群陌生人。其中,就有公社沈,还有三个戴大盖帽的。
沈连声喝问道,木琴去哪儿啦!木琴去哪儿啦。茂林则瞪着通红的眼珠子,使劲儿地搡着钟儿的肩,厉声道,你娘呢?你娘躲到哪儿去哩。
钟儿吓呆了,哆嗦了半天也没能说出话来。杏仔的胆子稍大些。他用变了腔儿的语调,好容易将木琴及福生爷俩的去向说清了。
茂林像遭蛇咬了一口似的,对钟儿叫道,快去北山找你爹,叫他马上到大队办公室呀。
钟儿麻利地向门外跑去。他们似乎不放心,竟让一个跟在了他的屁股后押着。
钟儿刚跑到村后街口,就见福生和京儿各担着两大担谷子颤悠悠地走来。许是见到钟儿慌慌张张面无血色的样子,福生显然吓了一大跳儿。他扔下担子惊道,崽儿,咋儿啦!出啥事了么。
没等钟儿开口,屁股后的就赶上前去接腔儿道,你就是木琴男人么。
福生这才看清,钟儿身后站着令人望而生畏的。他结结巴巴地“嗯”了两声。
道,你马上随我到大队办公室去,快走哦。
福生哪儿经过这种场面。他两腿一软,竟一下子跌坐在地上,怎么也爬不起来了。现是把他拖起,半推半搡地拥他去了大队办公室。
大队办公室院里院外站满了看热闹的人群。有几个娃崽子围着一辆绿色吉普车,好奇地触摸观看着。大队办公室的门大敞着。门口有一架磅秤,旁边堆着一些空蹩的麻袋。只有几条麻袋鼓鼓地立在秤边,显得很是孤单。
沈正绕着磅秤转圈圈儿,酸杏及几个村干部大汗淋漓地蹲在磅秤旁。仲秋傍晚的天气已是很凉,特别又是在深山村里。他们的态相,就显得很滑稽。
已经转了腿肚子的福生,被人硬生生地推搡着进了办公室。紧接着,办公室里就传出一种温和中略带着几分威严的声音,说,木琴同志为什么不来交公粮啊。
福生诺诺地回道,她……她没在家吔,不晓得……不晓得要交公嘛。
交公的事早就开会说过了,木琴同志还是个村干部,难道不知么。
不……不是,晓得哩。是……是不晓得今儿……今儿要交……
福生已经语无伦次了。
你家的公粮准备好了么。
早……早准备好了,在西屋……西屋里放着呢。
木琴同志是干部,就应该给群众带个好头,而不是反带头。好了,你快去拿来吧。
几个人簇拥着福生走出门来,茂林们便兔子般地跑在最前面。
木琴家的公粮被几个村干部扛了过来。这时,办公室里走出一个粗粗壮壮的中年人。他先伸手将袋子里的花生摸了摸,全是又大又圆的上等品色。又捏起一粒儿,放到嘴里嚼了嚼。随之,他满意地笑了笑,对四周看热闹的人高声说道,乡亲们,农民种地交公粮,工人做工交利润,这是党和给予我们的权利,更是应尽的义务。大家都知道,集体所有制的时候,大队每年都要上交国家粮食。现如今儿,为了让咱农民尽早地富裕起来,就出台了这项土地承包的富民政策。今年庄稼收成好,咱不能光顾着自己的小家,就忘了国家这个大家呀。听说,不少乡亲们都在攀着木琴家。现在,木琴家的公粮已经交了,质量又好。大家都别再等靠了。咱杏花村交公粮,是今年全县的头一份。大家都要给全县带个好头呀。
仍然是那种温和中颇显严厉的声音。
看热闹的人群耸动了一下,忽地四散而去,大队办公室院前一下子空阔了许多。不一会儿的工夫,有嘈杂的声音传来。接着,村人们扶老携幼肩扛车推地将粮食袋子拥到磅秤旁。酸杏、茂林及振富们立即忙得脚丫子朝了天。
那个中年人对沈说道,老沈,要把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查个水落石出。并写成书面材料,直接报我。如果情况属实,一定要严肃处理。
沈一边用手绢擦着额头上的细汗,一边频频点头道,扬,请您放心吧。公社马上就成立工作组,进驻这个村子,坚决把这件事查深查透。同时,我们也一定吸取教训,保证不会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呀。
在村人敬畏的目光中,吉普车载着中年人及几个绝尘而去。
村人都在背后猜测,这个叫扬的中年人,肯定就是木琴曾提起过的县委。要不然,公社沈就不会吓成那个熊样子。茂林后来证实,这个杨,就是当下的新县委。
那天晚上,大队办公室里整整闹腾了一夜。交公粮的村人络绎不绝,直到天明。
第二天一大早,公社果然来了几个人。在杨贤德的带领下,他们住进了大队办公室。木琴也在工作组落脚的当天,回到了家中。
之后的几天里,木琴便没白天黑夜地被人往大队办公室里叫。同时,被叫的还有一些村人。木琴的脸色一直不好看,也不愿意说话。家里的人都怕她,惟恐躲之不及。
几天里,福生亦无心思干活,整天如惊弓之鸟般地在东西两院里瞎转悠。他嘴里叨咕道,不得了咧,娃儿娘违法咧,要进大牢呢。可咋办好,可咋办好哦。争啥权,当啥官吔。她再敢争权当官,我就打断她的狗腿呢。
初时,京儿们还不在意。时间长了,他们心里也是发毛儿。京儿就问道,娘违啥法啦!违啥法了呀。
福生吭哧了大半天,也说不清木琴到底违了啥法。
事情终于弄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