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木琴后来讲,酸杏在去公社的当天晚上,便匆匆地赶回了村子。他也顾不上吃饭,就把村干部们统统叫到了大队办公室里。受公社的指派,他主持召开了杏花村自创建村委班子以来最为严肃又最为窝囊的一次会议。
在公社里,酸杏遭到了杨贤德的一顿讽刺挖苦后,本就一肚子的光火无处发作,又被杨贤德晕头晕脑地扯了去见沈。沈可没有原先的杜主任那么慈眉善目地好说话,而是当头给了酸杏一个下马威。他把桌子敲得“哐哐”震山响,眼珠子都差点儿瞪了出来。
他手指着酸杏的鼻子尖儿,狠狠地臭骂了一顿。他吼道,你要是不把这件事好好地摆平了,我就立即摘你的乌纱帽,撤你的职,还要在全公社大会上批斗你。就是要给那些心怀鬼胎的人敲敲警钟,让他们看看,跟跟领导唱反调子反拧儿的人都是啥下场。
酸杏被训得浑身冒出一层又一层的冷汗,都把身上的破褂子打湿了,就差给沈跪下了。他知道,这看似可大可小可有可无的事体,一旦被提到桌面上,与政策牵扯在一起,就变成了吸人血啃人肉的猛虎凶豹了。他既怕又恨。怕的是,这祸事就要连到自己的尾巴根子上了。不狠下心肠当机立断地斩除与自己的所有关联,就会被死死地拖住,自己的政治生命也算到头了。恨的是,木琴这个女人,咋就长了熊心吃了豹子胆了呢。竟敢捅出这么大的娄子来,她自己却像没事人似的。让他酸杏跟着擦腚,还不知能不能擦干净了。为了保住自己为之奋斗了多年的乌纱帽,他终于痛下决心,要坚决执行沈的决定,与木琴彻底划清界限,趁机甩掉这个让他困扰多年又担忧多年的包袱。
酸杏蹲坐在大队办公室的凳子上,披着补丁落补丁的褂子。他一边吸着旱烟袋,一边咬文嚼字地说道,木琴同志,咱都是老党员哩。党培养教育了多年,又把咱推到领导岗位上,咱咋能做这投机倒把的事呢。群众的眼睛,可都盯着咱干部呢。咱一步走不好,群众就会跟着走下坡路。公社要抓咱村的反面典型,就是因为你的错误造成的,影响大了天边去嘞。咱就是想破了脑壳儿,都估量不出这影响到底有多大呀。
其他几个班子成员也都随和着说道,对哩,对哩,这投机倒把的事,咱可不敢做呢。
酸杏又说道,我是木琴同志入党的第一介绍人,也是我力主把她推到领导岗位上的。现在,木琴同志犯了严重错误,我要负主要责任。我已经向公社党委沈作了深刻检讨。希望木琴同志能好好检查自己的错误,还要想法子消除在群众中的坏影响。要不,咱咋领导群众搞生产呀。
木琴辩解道,我也晓得这理儿,可谁叫咱穷哩。祖祖辈辈穷得连裤子都穿不上。眼睁睁地瞅着漫山遍野的票子白白烂掉,可惜了不是。
酸杏把烟袋锅重重地敲在凳子沿上,说道,你这是啥态度嘛。好像做了违法的事,反倒有理了咋儿。上级不让做的事,咱再穷也不可惜。
木琴不服气地回道,我违啥法了。帮着老少爷们寻条吃饭的路,多挣俩钱,这也是咱当干部份内的事呀。中央都开会了,还登上了报纸,说让群众尽快富起来。中央说的话,也是违法的吗。
酸杏急了,叫道,中央说了,县里没说,公社没说,咱就不能干。穷,穷怕啥嘛。愈穷,思想愈正哩。
看到酸杏一反常态的嘴脸腔调,木琴也生了气。她撇撇嘴回道,思想还正啥儿吔。连自己的闺女都怕掉到糠囤里,思想还咋正。
这句话,正戳中了酸杏的疮疤。兰香上他家提亲的事,早已在村人中间传遍了。会上的几个人当然知道。木琴所指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酸杏已经被木琴逼得没了退路。事到如今,只得硬着头皮,撕破了脸皮,与木琴血战到底,好歹争得一份将要殆尽的颜面和威严了。他被逼懵了。不自觉中,就渐渐撇开了自己的身份和会议主题,竟与木琴争吵了起来。谈话变成了吵架。一个说,自己的闺女自己管,愿意嫁谁就嫁谁,你管不着。一个说,你欺贫爱富,也是怕穷。
这顿无休无止地争吵,一直持续到了下半夜。初时,班子成员还神情专注地听着。到了后来,一个个都忍不住呵欠连天起来。弄得酸杏孤立无援,嘴皮子功夫又比不得木琴。他只好拿出刹手锏,宣布公社沈的决定:木琴同志停职检查。
这个决定,让与会的村干部们大吃一惊。他们这才知道,此事远非自己想象得那么简单,心里暗自庆幸没有像往常那样多嘴多舌。惹恼了酸杏,就等于惹翻了公社,往后决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啃。而对木琴来说,这不啻是自己政治生涯上的一次毁灭性打击。
只几天的功夫,木琴显得老了许多。其明显的征兆是,脸上的皱纹增加了,且在不停地增加。她失去了往日的活力,整日闷不吭声。话语更是少得可怜。不到非说不可的时候,她都是闭紧了嘴巴,咬紧了牙关,不说不笑不出声。
与此同时,福生对杏仔的怨恨也在增加。在一段时间里,福生竟然不让杏仔到学校去上学,整日尾巴般地跟在他的屁股后上地干活,以此来惩罚因他捅出天大的祸事而造成的罪责。在木琴的强烈反对下,杏仔才结束了近一个星期劳教般的苦难生活,背着书包去上学了。
木琴似乎没有被击倒。她始终坚信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就拒绝检查,并跟公社党委前来谈话的人申诉辩解。这样的对抗,是极不明智的,也不会有好结果的。就此,又把自己彻底地推向了政治上的绝路。
不久,木琴被撤职,并受到党内警告处分。
处理决定是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早晨,杨贤德亲自赶到杏花村,召集了全村十几名党员参加的党员大会,在会议上义正严词地郑重宣布的。其时,熟透了的杏果已经坠落到地上,早烂成了一滩泥水水儿。
遥远的曙光七3
从事业的峰巅一落千丈,瞬间便跌进了深深的低谷。此中的落差,让木琴顿感头晕目眩,无所适从。
她的话语更少,脸色更加阴郁,心事更为沉重。她开始失眠了,经常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白天又无精打采,做活计也是丢三落四的。常常丢了这个,忘了那个,好似没了大脑一样,迷迷糊糊地晃悠在院落里。
福生心疼木琴,就不让她出门上工。叫她呆在家里静静心,好好修养一下。而且,他把家务活全部包揽下来。做饭,喂牲畜,样样都是自己抢着来,不让木琴插手。其实,这样做恰恰又适得其反。木琴本就忙碌惯了的,一旦松弛散漫下来,愈是加重了她内心的郁闷和压力。她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废人一样,浑浑噩噩,无所事事。生活没了动力,工作失去了目标。近乎封闭了的生活状态,让她渐渐游离出早已习惯并适应了的原生态环境,成了一具无所依附的虚体空壳儿,并有了愈加颓废下去的发展倾向。
期间,也有一些妇女偷偷跑来看望木琴,说一些宽慰贴己的话。酸杏女人是第一个来安慰她的。接着,又有雪娥、豁牙子、兰香、满月、胡老师和挂儿等等一干众人,走马灯似的进出在她的院落里。愈是这样,愈是把木琴本就郁闷的心肠搅得愈加郁闷沉重。
福生也看出她有些心烦意乱,便对来人的态度变得不冷不热起来。他企图让想去看望木琴的人因了自己不欢迎态度,望而生怯,渐渐止住跨进他家门槛的脚步。
院落终于安静下来,却又显得更加落寞冷清。唯一能打破这难耐落寞的,就是屋后酸枣婆娘时不时地故意放开嗓门儿,发出近乎夸张的说笑声。酸枣婆娘似乎重重地出了口恶气。两年前,被木琴和福生娘合伙欺辱而惹下的闷气,直到今日才舒畅地吐出来。这让她感到,老天确实矮了,现世现报了呢。
因了木琴的缘故,福生一家人也都小心翼翼地进出在自家院落里。福生只知闷声不响地做活计,撂下耙子拿扫帚,整日忙得团团乱转。京儿把木琴的下场,统统归咎于自己闯下的祸端而造成的。他也就陪了万分小心,不敢在家里指手画脚地随意说话。钟儿和杏仔更是夹紧了尾巴,收敛了往日张狂的疯劲儿,变得乖巧起来,看着木琴和福生的脸色行事。
一天,杏仔看到木琴愣愣地坐在锅屋里出神发呆,就小心地安慰她道,娘,咱去告那些人吧。俺们在学校里遭人欺负咧,就去找老师告状。老师就会把那些人狠批一顿呢。往后,他们也就不敢哩。
虽是一句孩子话,却在木琴心中豁然开启了一扇窗户。是的,既然自己没有做错事,竟遭人如此愚弄,为什么不到上一级去申诉呢。她好像看到了一丝光亮,一丝希望。尽管她明白,这种光亮极其微弱,希望又极其渺茫,但毕竟不再像现在这么阴暗,这么绝望。
木琴决心已定,任什么艰难险阻都挡不住自己申诉的脚步。从此,她踏上了上访申诉的道路,成为北山公社有史以来的第一上访人。
她带上足够证明自己近些年工作成绩的十几张妇女工作先进单位和先进劳模奖状,先是到公社辩白自己。在公社里,她找到了沈和杨贤德。她的申诉,当然不会有任何结果,甚至还遭到了俩人毫不客气地训斥。她想找老胡,但老胡已经被调到了县妇联。新上任的公社妇联主任当然要坚决围护沈的决定,对木琴也是大加鞭笞一顿。
后来,她又找到县上,见到了杜副和县妇联副主任老胡。他俩都好意地劝说木琴放弃上访。都说,既是公社的集体决定,任谁也是翻不了案的。还是安心回村,参加劳动生产吧。
木琴就是不信这个邪儿。她说,我做的与中央要求的没有两样,凭啥处理我。不给个结果,我是不会罢手的。
于是,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再三次,反反复复,月月不断。经过近一年的劳顿奔波,却连一点儿的结果也没有。
这期间,在一片锣鼓声中,叶儿出嫁到了公社医院的姚家。
出嫁那天,那张扬的出嫁阵势,着实把杏花村人惊呆了。叶儿穿着一身红丝绒紧身衣,坐在由两个人抬着的用竹躺椅改装成的临时花轿上。她穿着红色皮鞋,戴着白丝手套,头顶大红的纱巾,手腕上一块明晃晃儿的手表。飘飘摇摇,似天女下凡,山神出山。前面,由一般吹鼓手开道,浩浩荡荡地招摇而去。那鞭炮声,从酸杏家一直响到远远的山口处。
送亲回来的人们都惊叹那新房的漂亮,家具的齐全。许多东西都是从未见到过的,根本叫不上名字。譬如那个戏匣子,想听哪出戏,就听哪出戏,全不像广播里的那么死板,非得有人在里边安排节目。更奇的是,新郎家有个“小电影”。就那么一个灰土土的小柜子,上面竟出人出景,比电影还好看。人们都说,叶儿真是好福气,一下子掉进了福囤。都赞酸杏好本事,把叶儿说给了这么好的大户人家。
叶儿出嫁后的一连几天里,京儿茶不思,饭懒咽,就像倒了血霉的小瘟鸡。他整天闷头不响,使尽吃奶的劲儿下死力气地干活。有时,他还拿过福生的烟袋锅,学他的样子,憋足了劲儿猛吸。每吸一口,就咳嗽一阵,直到咳得脸红脖子粗,眼泪鼻涕一起淌为止。
福生心疼了,一个劲儿地低声咒骂着酸杏两口子欺贫爱富,骂叶儿有眼无珠。他由疼而愤,就将一肚子气撒在鸡狗鹅鸭身上。家里时常传出鸡飞狗跳砸锅碰碗的声响。渐渐地,他又把气撒在了钟儿和杏仔身上。在他俩夹起尾巴老老实实地吃饭时,他也会骂上一句,只知撑饭花钱的东西。
终于有一天,他庝昏了头,竟再一次将气出在木琴身上。他大骂木琴不务正业,就知道整日瞎跑滥骚,从不把京儿的事放在心上。正跑得火气大盛的木琴,本就听腻了福生的唠叨。又有了这样的导火索,俩人的争吵便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木琴用她特有的女高音,尖刻地喊道,咋啦!我骚,我是去寻野汉子了,还是把野汉子招家里来了。瞧你个窝囊样吧!瞎披了一张男人皮。你要是还坠着根男人根儿,就挺着胸脯到门外凶去。在自家锅门口凶,逞哪样好汉呀。我出去瞎跑是为了啥儿,还不是为一个“穷”字嘛。要不是穷,咱能让人家小瞧喽,京儿还会跟你一样窝窝囊囊地现出个没出息相儿来么。
福生不让道,咱种地哩。咱是农民,种地是天经地义的事呢。地种好了,还愁钱花么。
木琴恨道,种,种,这门人祖祖辈辈种了几百年地了,还不是穷得连裤衩都没穿上嘛。再这么种下去,恐怕连块遮羞布也买不起了。
福生有些溃不成军了,并把木琴被罢官丢职的事也忘得一干二净了。他干嚎道,好,好,你能,你凶,你是党的人,你是干部哩。你疯吧!跑吧!这个家也甭要咧。等你跑进大牢,看谁给你送牢饭呀。
木琴仍然不依不饶地道,我凭啥进大牢。我做的,跟中央说的是一样的。明儿,我就去市里。不弄清这个理,我就不回来了。我非要看看,到底是公社的理能站住脚,还是我的理更硬实。
第二天一大早,木琴果然捎带了一些煎饼,一个人匆匆地出了村。这一去就是五、六天。
五、六天后的一个傍晚,家人刚吃完晚饭的时候,木琴竟然回来了。她满脸挂着喜色,春风得意的样子。这是她在上访近一年的时间里绝无仅有的一次。
晚饭已经没有了。福生因为气她整日不着家不管家,像个疯婆娘似的到处瞎跑,便没有再给她做饭的意思。他只是一个劲儿地吸着一尺来长的旱烟袋。
杏仔乖巧地去烧火舀水,帮着木琴动手做饭。
木琴摸着杏仔的后脑勺儿,夸道,还是俺杏仔疼娘。杏仔,你猜,娘这次成了不。
杏仔察言观色地顿了一下,试探着说道,娘,成了吧。
木琴笑了,并“哏哏”地笑出了声。
她说道,对哩,对哩,娘这次真成了。娘可吃尽了苦头呢。这五、六天,就像五、六年那样长哦。娘到了市里,找到市。那把门的老头就是不叫进去。娘就见天去磨,磨也不管用。到后来,娘就想了个法子。见门里出来辆车,就上前截。截住了,就说。到了第三天头上,还真叫娘截住了个正主儿,是市委办公室的,姓扬。他一听说是咱县的,就把娘领进了楼。扬同志让娘坐在沙发上,还给倒了杯茶水。就叫娘一个人说,他静静地听。娘就把前前后后的事一股脑儿地端出来,让她给评评理。扬同志就往小本本上记,可认真了。最后哇,扬同志说,木琴同志,你的做法是对的,完全符合上级指示精神。又说,希望你回去好好干,一定想法把群众引上致富的道路,多种经营全面发展是农村经济建设的大方向。杏仔,你看扬同志说得好不好哦。
杏仔不懂装懂地说道,好哩,真好。
木琴故意提高了腔调,继续说道,是哩,扬同志说得多好哦。哪像咱公社的沈和咱村的酸杏他们,净念穷经。要叫他这些人掌家,就是再穷上三辈子五辈子的,也没完呢。木琴又有意提高了声调,并学着别人的声腔道,扬同志还说,你的问题会弄清楚的,回去等着吧。
杏仔马上抓住表现自己的机会,急道,娘,你可别叫他给糊弄咧。
木琴愈加兴奋了。她有些得意地回道,当初,我也不信呀。说这问题不弄清,我就不回杏花村了。这时,过来个同志说,你要相信扬同志。我说,凭啥哩。那位同志说,就凭扬同志过几天就要到你们那个县任县委呀。妈哟,敢情这位扬同志就是咱现今儿的父母官呢。父母官都说我对,那还能差了么。
杏仔更加卖力地讨好道,娘真行。
木琴不无自豪地扫了其他人一眼,傲然的神情就那么明显地挂在了她的脸庞上。
这时,很长一段日子里无精打采的福生也伸长了耳朵,听着木琴的话。末了,他不由自主地赞道,瞧人家大官,就是心明眼亮,从不冤屈一个好人呀。
木琴洋洋自得地瞥他一眼,不屑答话。
半个月后,公社沈亲临杏花村。他亲自主持召开了全村党员大会,并当场宣布了公社党委关于撤消木琴同志党内处分和恢复村干部职务的决定。他痛心疾首地说道,木琴同志以自己的实际行动,给我们上了一堂生动的思想教育课。我们的思想有些守旧落伍哩,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县委扬说了,下一步,我们要加强学习,提高认识,来一个彻底的思想整顿、作风整顿、班子整顿。要紧跟时代节拍,先让一部分人富起来,带领广大群众共同奔上富裕的道路。
谁也没想到,沈的腔调竟会一下子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党员们稀稀落落地鼓几下掌,拿眼直瞅酸杏。酸杏满脸通红地含着烟袋,两只手不停地抠着脚气病越来越重的脚丫子。
刚收完秋,县委杨的话就见效了。全县开展了一场大规模的基层班子整顿活动。杏花村首当其冲,就此拉开了木琴与酸杏之间的争权战。
酸杏当村支书已有二十多年的历史了。他的老谋深算,贺家女人的贤德施恩,再加之杏花村几大族姓之间错综复杂的派别势力和勾心斗角的小肚鸡肠,使得酸杏稳稳当当地坐在杏花村头把交椅上,雷打不动,风雨侵不到身上。就如一个不倒翁,不管怎样地磕碰触动,他依然安稳地蹲坐在山村里,呼风唤雨,指点江山。
刚刚尝到胜利的喜悦,又得到县委扬撑腰的木琴,显然忽视了这一点。她直接向酸杏所拥有的牢不可破的地位发起了挑战,决意竞争村这一重要职务。
所以有这样的心思,是木琴在被宣布恢复职务那一刻起,突然生发出来的。
她蓦然发觉,整日高高在上可望不可及犹如天神般的沈们,也不是什么金刚不坏之躯,更不是什么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真理化身。甚或,他们的思维定势已经大大落伍了,与自己的思维判断力比起来,竟有着如此大的差距。在没有深入其中,且没有对比较量之前,她不敢有这样的狂妄之想。但是,经过了一年来的痛苦磨砺和无助地奔波碰壁,她重新审视着自己,剖析着自己,对自己的分析、思考和判断能力有了重新的认识。她觉得,自己已经具备了再上一层楼的实力和条件。首先,有新任县委的认可和支持,她的腰杆顿时粗壮了许多,说话就有了充足的底气,也找准了今后发展的突破口。那就是,领着村人放开胆子寻找致富的门路。这是上面大力号召的思路,更是村人热切拥护的新路径。这其中,没了顾虑和羁绊,只看谁人起步快,走得远了。其次,酸杏在卖杏事件中一反常态地表现,令她心寒意冷。她仍然不能理解,一直被自己视为做人楷模的酸杏,竟会趁火打劫地帮着别人整治自己。这是她怎么也想不通的地方。由此看来,若酸杏继续执掌村中大权,他走的仍然会是老套路,受穷的仍然会继续受穷,受累的仍然会继续受累。由此推之,村中的闺女依然会继续往山外跑,村中的男娃儿们依然会因了找不到对象而继续做出更急更傻的事来。其三,有了卖杏的经历,她明白了村人的隐秘心思。他们一心想赚钱,却苦于找不到赚钱的门路和领头的人。自己在这方面,已经有了一定的群众基础。相信自己的竞争,必会赢得村人的支持,从而实现自己的心愿。
其实,因了暂时地胜出,她已经让突如其来的激奋和喜悦冲昏了头脑。木琴对自己进行了过高地估计和忘乎所以地前景展望。第一条的断定,无疑是正确的。但是,对酸杏的定位,恰恰又出现了偏差。几年后,随着修路工地上那一声炮响,那一阵铺天盖地的石子雨破空倾注而下的时候,木琴彻底地认识了酸杏,并对他从心底生发出了终其一生的愧疚。这当然是后话。
木琴的竞争手段极其幼稚可笑。她所采取的措施是,四处溜门,拉拢人心。到处数说穷的害处和富的好处,以及自己的一整套致富计划。那就是,将杏林归拢起来,组织人员集中管理,秋后统一分红。仅此一项,每户每年就有千八百元的收入。
在意识到木琴的险恶用心后,酸杏着实慌乱了一阵子,坐卧不安如热锅里的蚂蚁。他的嘴唇上冒出了晶亮的水疱,掩在嘴唇上稀疏的胡须里,像一粒粒生杏果的核仁。
为了保住自己既有地位和利益,经过几天的深思熟虑后,他毅然出击了。与木琴不同的是,他选择了走上层路线。他先把村里十几名党员安顿好后,就不分白天黑夜地往公社里窜去。
很显然,酸杏很轻易就取得了战略上的主动权,而木琴却犯了一个战术上的严重错误。因为,木琴所能宣传到并有着良好信誉基础的,只有那帮吃过卖杏果甜头的妇女。男爷们大都不敢相信木琴唇红齿白悠悠忽忽如天方夜谭般的鬼话。他们相信的,只有土地和汗水。而且,在全村十几名党员中,只有木琴是妇女。这就注定了她此次夺权失败的命运。
这年的初冬,酸杏以绝对优势,连任村党支部。同时,按照公社统一部署,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将所有田地、公用设施及杏林,统统分包给了农户。就连队里的锨镐犁耙等农具,也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未留一点儿剩余。
这一举措,令杏花村人既意外又惊喜。意外的是,这世道变化之快。原本是国家集体财产的土地,竟堂而皇之名正言顺地进了自家门槛。惊喜的是,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而这命根子现如今儿竟由自己来摆弄了。就像摆弄自家娃崽儿一样,随心所欲。这可是做梦都不敢想象的美事呀。
在田地和杏林的承包上,是采取抓阄的办法进行的。乍看起来,这种办法是古往今来多少辈人最认可最公道的分配方式。每个人的机会均等,全凭运气来掌握。实际的结果,又使绝大多数村人觉得不合理。因为,除了木琴家外,其他村干部都抓到了全村最好的田地和杏林。有人猜疑,这其中肯定有诈。他们就纠集了部分人,跑到酸杏家里闹。
酸杏笑眯眯地问道,有啥证据么。
谁也没有抓住啥把柄,只好认命,做鸟散状。他们一律无怨无悔地奔回家里,精心盘算着,明年一开春,该在哪块田地里种啥谷物,哪块田地里又需要担进多少担屎粪。
自打夺权失败后,木琴脸上就一直挂着笑。承包之后,那脸上的笑容更加剧了。家人明显感觉到,那不是欢喜的笑。它给人的感觉很不舒服。
钟儿和杏仔在研究了许多日子后,一直没弄清这笑的名称和内涵。直到有一天,钟儿正坐在教室里写作业,杏仔忘乎所以地撞开教室门。他不顾全屋学生崽子的惊讶,高举着胡老师那本厚厚的词典,对着钟儿大喊大叫道,哥,我知哩,那是冷笑。
在满屋崽子们的哄堂大笑声中,钟儿气急败坏地把杏仔摔出了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