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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仔与茂响之间的争战,堪堪击碎了俩人多年来费尽周折才建立起来的信任根基和父子感情纽带,在这件事上,俩人都没有让步,其实,又都各自退让了一步,才使得渐起纷争的局面好歹平稳了下来,即使这样,也已经在俩人心中留下了难以弥合的裂纹,最起码的一条就是,俩人之间的信任基础被动摇过了,便不再如先前那么牢固。

先前,是茂响绞尽脑汁地寻机笼络杏仔的感情,以期叫杏仔认下自己这个不称职的亲老子,认下了后,他发觉,杏仔有着自己意想不到的管理天赋和掌控大场面的能力,便越发着意培养他,有意放手叫他掌管起了石子场这片家业,有时,他虽然不很放心,抽空儿就防贼一般地搞些内查外调,打探杏仔在场内的管理状况和业绩表现,时日长了,他竟然惊讶地发现,在管理水平和领导能力上,杏仔远比自己强,在有些问题的处理上,能够着眼大局,收拢人心,为今后的发展变化留着退路,这让茂响彻底地放下心来,不再防着他,而是对他的意见言听计从。

但是,这一次,茂响说啥儿也不干了。

那是在喝酒后的第三天晚上,茂响回了村子,他得意自己场子里的效益颇好,就特意叫满月回家做桌好饭,准备一家人喝顿酒,意为庆贺一下子,杏仔提议说,把柱儿哥一家人也喊来,这才算是真正的一大家子呐,满月就拿眼瞅茂响,心下巴不得,嘴上却不好应承。

茂响也是高兴了,说道,对哩,对哩,就把他一家人也叫来,今晚儿,咱就喝个大团圆酒嘛。

起初,柱儿不想来,搁不住杏仔的催促,他便关了店门,领着秀芳和娃崽儿进了家门,一家人难得聚在一起,又有柱儿的娃崽儿添乱弄景,屋里院外飘荡着少有的温情气氛。

柱儿前天晚上喝吐了,昨天又找国庆打了个吊瓶,至今还蔫蔫地没个精神头儿,闻到酒味儿就反胃,因是难得的家庭聚会,他不得不强打精神,板板正正地坐了,又板板正正地拉呱说话,尽量不叫茂响和娘瞧出来,以免败了一家人的兴头儿,好在一家人都知道他向来不大喝酒,也就不狠逼他,杏仔也知道柱儿刚刚喝过了大酒,便不再死逼硬劝,尤是这样,柱儿也狠着劲儿地喝下了大半杯酒,脸上早已是红润若绸,灿烂如花了。

酒酣脑热之际,茂响对满月说道,杏仔大了,也到了成家立业的时辰哩,你得留意着点儿,多给相看个主儿呀。

杏仔的脑子里忽地闪过了一副带着温馨笑意的面容,就是四喜家的停儿,现正在市里的师范学校上学呐,他不好意思地回道,我还小呢?等过几年也不迟呀。

满月揽着小孙子回道,是哦,我也在琢磨这个事呢?咱村里就这么几个闺女,能看上眼的也没有,我想着,是不是到山外大地场去寻,还能有更合适的呢?

秀芳笑道,不行的话,我这些日子就回趟娘家,托亲戚给打探打探,兴许就能找个大户人家的闺女呢?

一家人都笑,说,就这么办哩,杏仔也不用着急,心急吃不到热豆腐,屋内的气氛愈加温和亲热,俨然一个和睦大家庭的样子,

杏仔见此情景,自以为火候已到,他便推脱道,我的事,不用你们操心,我心里有数,想找啥样的人家,得我说了算,不能搞包办婚姻呀。

茂响连连点头道,那是,那是,咱家是个民主家庭,当然不能搞包办婚姻那一套了,我也最反对包办婚姻了。

杏仔接话道,爹,我的事先放放,还有件大事要跟你商议呢?不知你是啥意见。

茂响回道,有啥大事,你自己作主拿主意就是,还用跟我商议啥儿吔,场子里的一应大小事体,都交给你办哩,甭用事事都要商议。

杏仔一阵激动,说道,这么说,我想办啥事,都成么。

茂响痛快地应道,那是,那是,办就是哩,还顾虑啥儿吔。

杏仔没想到事情办得这么顺利,简直是不费吹灰之力嘛,他一时高兴起来,便忘乎所以了,他不管不顾地说道,那好哩,明儿我就把款子打过去,也甭用叫大娘愁苦焦心了。

茂响警觉起来,他问道,打啥款子呀,朝哪儿打款子。

杏仔心里一沉,回说道,就是果脯厂哦,他们的资金吃紧,连工资也开不出来了,我也答应了帮他们的,就借给他们十万,他们也应承了,不出两个月就归还的,还准备给咱付利息呢?

杏仔的话还没讲完,茂响猛地把酒杯蹾在了饭桌上,瞪着眼珠子厉声喝道,不行,绝对不行,你把钱借给谁使都成,就是不准借一分钱给果脯厂,连半厘钱都不成呀。

茂响突然暴怒的样子,吓得一家人直愣了眼睛,顿时,屋内寂静得如同真空了一般。

杏仔知道自己心太急了,把茂响跟果脯厂的恩怨全抛在了脑后,他还是忍不住问道,为啥儿吔,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事,就得我帮我,我助你的,用不着这样吧!

茂响已经怒火中燃了,他的眼珠子依旧瞪得如铜钱那么大,嗓门儿依旧高挑着,就像跟人打架拼命的一般,他厉声回道,为啥儿,你不知么,我是咋样被他们一脚踢出来的,他们的手段有多绝情哦,我宋茂响这辈子记着呢?到死也忘不了呀。

柱儿好心好意地劝道,叔,你老也别生这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就不合算了呢?人家正在难处,杏仔想相帮一把,也算是给自家收了个大人场,一旦咱日后有了啥难处,也有人助,有人帮呀。

茂响轻飘地瞥了他一眼,说道,这是场子里的公事,不是家里的私事,由不得你插嘴呢?

柱儿被堵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脸上更红了,连脖颈子上也泛出了青紫的色块,他不再吱声,只是闷坐着喝茶水。

杏仔看不下去了,他说,爹,你讲得不对呢?柱儿哥说得对,凡事都不能做绝了呀,做绝了,就等于把自家的后路也堵死了,再怎样讲,果脯厂也是咱村人的命根子,谁家没有杏园在里面凑着份子呢?要是厂子倒闭了,那就不是几个人的损失,全村人都跟着倒霉,你想,咱借钱救济果脯厂,不就是在救济全村人嘛。

茂响粗暴地打断他的话,恨恨地道,你以为我是活菩萨呀,先前我倒霉的时辰,谁来帮过我助过我呀,没有,连个孩芽儿也没一个儿呢?我为果脯厂出了多大的力,谁瞧在眼里放在心上啦!也没有呢?他们都巴不得我宋茂响死掉了,再去逃荒要饭,再扛工流浪去,那才随了他们的心,合了他们的意,他们都等着瞧我的笑话,踹我的败场呢?好在老天爷没瞎眼,叫我宋茂响又踢出了一片场子,他们又开始眼红了,见天儿哈巴狗似的跟在我腚后,也知道称兄道弟了,也晓得喊叔叫爷了,杏仔,你想想,咱村里还有几个是好人哦,全他娘的是白眼狼呀,我拿钱买骨头喂了狗,狗还知道摇着尾巴给我看家护院呢?帮了他们,再叫他们合起伙儿来整治我么,门儿也没一点儿呢?

杏仔不让道,你也太把人看低哩,百家百姓百脾气,虽有些人是这样,可还是好人多嘛,像酸杏爷,像……

杏仔还要说下去,茂响一扬手,把饭桌上的酒杯狠狠地摔到地上,玻璃酒杯清脆的响声就如一声霹雳,把一家人震得一愣怔,柱儿的娃崽儿被眼前的阵势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茂响吼道,杏仔,我给你讲,你可听好哩,这钱借给谁都成,就算埋进土里当肥料,扔进水里打水漂儿,我也由着你,就是不能借给果脯厂,一分钱也不行,你要是敢把场子里的钱拿出去买好,我可不依你。

杏仔被茂响激火了,尚显稚嫩的脸颊上绯红一片,一直红到了耳根子上,他气道,爹,你也太量窄太自私哩,光顾着自己,眼里就从没放进过别人,还能成啥大事吔。

茂响也被杏仔的话彻底激怒了,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杏仔,你个小兔崽子,刚叫你管了几天的事,翅膀就硬哩,就想飞了呀,敢教训起老子啦!还真出息你了呢?我的话,你也敢不听,还敢跟我犯犟顶嘴,是想找抽吧!

杏仔的眼珠子也红了,青筋暴跳,仰着脖颈子如斗恼了的小公鸡,他叫道,想抽我么,那你就打嘛,我就坐在这儿不动,让你打好了,自小到大,我还没尝过爹骂的滋味儿呢?现今儿总算尝过了,你再打嘛,叫我尝尝挨打的滋味儿是啥样呀。

茂响早就举起了粗壮的巴掌,巴掌还没落下去,听到杏仔后面的话,顿时停在了半空里,猛然,他又把巴掌狠狠地落下,重重地拍到了自己大腿上,发出沉闷又有力的声响,他哆嗦着骂道,杏仔,你滚,你滚,别再叫我看见你。

杏仔站起来就朝门外走,他随口说道,滚就滚,谁还情愿见到你呀。

满月撂下怀里正大哭的孙子,急忙随出去,想拉住正在气头上的杏仔,前脚刚踏进了院子,还没撵上杏仔呢?身后便立时传来一阵稀里哗啦的声响,是气疯了的茂响伸手把屋地上的饭桌掀翻了,地面上到处迸溅着油腻的菜汤和碗盘的碎瓷片。

满月吓住了,她收住了腿脚,不知如何是好,柱儿见此情景,也不敢多嘴,更不敢多呆,连忙带着秀芳和娃崽儿无趣地离开了老家,把茂响和满月俩人留在了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屋院里。

此事,并未就此不了了之。

当天夜里,茂响和满月足足吵了半宿,引得周边的邻居也没有睡好觉。虽然村人并不知晓两口子到底是为了何事而争吵,但都明白,肯定是件很大的事体,要不的话,从未出过高声起过高腔说话的两口子,在夜静更深的时辰,绝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争吵个不休的,有人想起身去劝劝的,犹豫再三,还是翻身躺了下来,不是他们不真心,而是怕触了霉头,现今儿的茂响,毕竟不是当初的茂响了,若是惹了他的不高兴,对自己今后恐有诸多不利之处。

第二天一大早,茂响气咻咻地出了家门,他也不到石子场里转悠了,骑着刚买来不久崭新铮亮的摩托车,径直奔了出山的大路而去,也就在当天下午,在镇信用社里,一笔十万元的巨款从石子场的帐户里划出,打进了果脯厂的账户里,前后用了不到十分钟的时间。

几天后,茂响再次回到了杏花村,

外出的几天里,他并没有出去跑市场,一个人躲到市里一个建筑公司里,寻人喝酒消愁,无声无息地生闷气去了,待得自己的气消了,他又惦记起石子场来,惦记起被自己吵了个七开六透气的满月和杏仔来,于是,他着意买了好吃好用的一大堆东西,还难得地给柱儿的娃崽儿买了几件花里胡哨的塑料玩具,就急急地赶了回来。

这段时间里,他也觉得,自己当时的态度太过恶劣,把一家子人都得罪净了,仅剩了自己孤家寡人一个,实在是冲动过了头儿,只要自己不点头,那款子就不会借给果脯厂,还用得着这么惊天动地鸡飞狗跳地吵闹嘛,因而,此番回来,他又是买这儿,又是弄那儿的,也带着点儿赔礼道歉的意思。

回到村子,他径直到了石子场,见石场里机声隆隆,人影在一片银白色的环境和氛围里晃动着,各种活路也都在有条不紊地运转着,没有丝毫异样的情形,茂响总算松了一口气,他心想,不管咋说,满月和杏仔都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不管今后做错了啥事,即便是相互之间打了个烂劈柴,也都是一心一意顾家顾业的,哪就会胳膊肘朝外拧,吃里扒外了呢?

这么想着,他进了临时搭建起来的简陋办公室,瞥见杏仔正趴在桌子上查看生产进度。

茂响依旧拿出平日的声调,没事似的问道,杏仔,这两天的进度咋样哦。

杏仔瞥了茂响一眼,轻描淡写地回道,还是那样呗。

茂响嗫嚅了一下,瞧见屋内只有他俩,他才低声说道,杏仔,那天的事,甭在意哦,也都是话赶话赶在一起哩,才闹出不快来,从今往后,咱爷俩再也不会这样了。

杏仔抬头看着茂响道,是么,不会吧!

茂响拍拍胸脯道,咋会呢?我说过的话,都是一口唾沫一个窝的,啥时不算数了。

杏仔脸上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神情,他说道,爹,不管你对也好,还是我对也罢,反正我都按自己的意思做了,愿打愿罚,由着你吧!你想叫我跟你干下去呢?我就真心实意地继续干下去,要是不准我干了,眼下我就拔腿走人。

茂响惊呆了,他茫然地问道,你在讲啥儿,都做啥儿哩,快说出来呀。

杏仔淡然地回道,我把账面上的十万块钱划给果脯厂了,现今儿,估计这笔款子也已经用了一大半哩,这是那边出具的收条,连利息也一并写清楚了,你看看吧!说罢,他从抽屉里摸出一张纸条,递到了茂响眼前。

茂响眼盯着这张写着字迹的白纸条子,人都呆傻了,半晌儿没出声,随之,他猛地把手里拎着的一大嘟噜东西恶狠狠地摔到了地上,沾满白色石粉的屋地上,一下子散落了一片五颜六色的吃食用具,给柱儿娃崽儿买的硬塑料玩具也随之摔碎了,车轮子、鹅头、人头手脚迸溅得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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