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空气清寒似水,漆黑的夜幕如一只灶台旁的风箱,总有冷硬的风声在奔跑笑闹着,村子深处时不时地传来零星的鞭炮炸响声,随之又传来一两声娃崽子的叫嚷声,在清寒的街面上时起时伏,这边刚刚落下,那边又接踵隐隐升起,最后,鞭炮声和叫嚷声又悉数散落进松散的院落间和黑黢黢的树林丛里,难觅了踪迹,空气里荡漾着好闻的硝铵气味儿,随夜风的悠荡,忽而浓了,忽而淡了,浓时若浓茶,淡时似清水,却都是醒酒醒脑的好气味儿。
也是这清寒的空气,合着空气里的硝铵气味儿,把钟儿昏昏沉沉的大脑激醒了,他想起了下午棒娃家门口的闹场和杏仔脖颈子上的刮痕,就追问杏仔,是咋样把棒娃给摆平的,起初,杏仔不说,想搪塞着糊弄过去,钟儿不依不饶,说你要是不把经过讲给我听,我明儿就把你脖颈子上的伤捅出来,叫爹和娘审你,看你咋解释,杏仔被逼不过,才讲了下午跟棒娃弄出的一折好戏。
今天下午,棒娃下意思地跟着杏仔到了村外杏林里。
棒娃还纳闷地问道,杏仔,到底有啥大事要商量哦,咋把我领到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
杏仔笑盈盈地回道,没啥大事,就是为冬至的事,我看,你俩就算了吧!不就是一顿酒钱么。
棒娃把头晃得跟拨浪鼓似的,连声说道,不行,那可不行,是他先应承下的,怎能怪我呢?
杏仔说,既是这样,你说吧!划个道儿出来,怎样把你俩的事摆平喽,你才算死心呀。
棒娃瞪大了眼睛,问道,咋儿,你也要来趟这个浑水水儿么。
杏仔依旧笑道,是呢?冬至跟咱都是混得不错的,何苦呢?你要是非弄个你死我活的,这事我得管定哩,要不这样吧!咱俩打上一架,你要是把我打败了,冬至讲给你的利钱,我来付,还是加倍付的,要是你败了,那你俩的事就一笔勾销,今后,你俩谁也不欠谁的,也再不能这么胡搅蛮缠了,你说吧!不同意的话,那就另划道儿,我杏仔奉陪到底呢?
棒娃瞪大了眼珠子,说道,我跟冬至的事,又没牵扯上你,谁用你来管哦。
杏仔也是瞪着牛眼珠子回道,这事,我非要管定哩,你要是不动手,我可先动手了,到时,别说我不仁义。
棒娃横道,打就打,谁怕你吔,咱可讲定了的,你败了,可要付给我双倍的利钱呢?
杏仔追道,要是你败了,可得说话算数哦,要是不算数,我可不依你。
说着,俩人真就动起了手,论身体条件,棒娃长得背宽腰圆,就跟场院里的石碌碡一般,杏仔应该不是棒娃的对手,但是,棒娃不会摔跤,被杏仔几个腾挪,他便趴下了几次,棒娃越发不服气,发着狠劲儿地想把杏仔压在身子下,杏仔像条活泥鳅一般,就是抓不到棒娃的手里,直到棒娃张口气喘地跌坐在地上,再也起不来身子时,俩人的逞能争斗才算宣告结束。
棒娃有些敬畏地问杏仔,咋儿,你会武么,要不,咋摔不倒你呢?
杏仔也是气喘吁吁地回道,这你就甭管哩,讲好的话,不准再坐回去呀。
棒娃就是有这个好处,讲信誉,吐出的唾沫落地成坑,自己说出的话,从来都认账,不会反悔的,他恨恨地回道,我棒娃男子汉大丈夫,啥时混赖账啦!便宜冬至这小子了,两清啦!
钟儿也是吃惊地问杏仔,咋儿,你还真会功夫哦,啥时学的,教教我嘛。
杏仔就笑,也不说教他,更不说不教,就是不吱声。
其实,杏仔所以能打过棒娃,还真就有点儿手腕的,
前些年,因了电影少林寺的公演,惹得山里山外的青年崽子们迷恋上了学武术,当时,在北山中学上学时,杏仔和钟儿等一小伙学生崽子经常半夜三更地溜到操场上,他们从新华书店买来一本本小册子,按照上面描画好的武术套路,依葫芦画瓢地伸胳膊踢腿的,又是站马步,又是旋飞腿,谓之武学功夫,这样折腾了一阵子,功夫没学到手,反倒吃足了跌跟头的亏,时间长了,这热度便慢慢降了下来,最后,连死记硬背的那些武术套路名称也都忘得一干二净。
杏仔却有着一股子韧劲儿,即使下学回了家,甚至到了石子场后,他依然兴趣不减地偷学苦练着,其实,他完全是白费力气,充其量是活动了筋骨,锻炼了身体,啥功夫也没学上身,倒是有个来石子场打工的外乡人会摔跤,见自己的小老板喜欢偷偷练这个,便讨好地在杏仔面前露了两手,杏仔自是兴奋,硬要学,于是,外乡人就真的教了杏仔几手摔跤的技巧,换来的是一份相应比较轻松的活计,要不的话,杏仔也不会傻到非要跟壮实的棒娃对打的地步。
在钟儿撕缠着杏仔也要学学摔跤的当口儿,俩人已经进了酸枣家的庭院。
屋子里并不冷清,酸枣依旧躺在床上,精神头明显比下午强了许多,婆娘虽然没有跪在主的画像前念叨,仍在端坐一旁低眉垂目地念想着什么?其实,她没有跪在圣像前,是因为她跪拜的地方被劳动占了,那地方被安放了一张饭桌,上面摆着几样小菜和碗杯筷碟,劳动伙着人民,正跟京儿对饮,如此看来,即便杏仔俩人不急着赶来,京儿也不会埋怨的,京儿被缠住了,正硬着舌头喝酒讲话呐。
按照凤儿的想法和酸杏的安排,今晚准备把酸枣老两口子接到老家,一起吃年夜饭,但是,酸枣老两口子死活就是不去,酸杏没法,只得先在自家里早早吃过了饭,便打发人民和劳动端来了酒菜,劝酸枣老两口儿吃点喝点,酸枣不好拂了侄儿们的好意,勉强卧在床上吃了点饭菜,婆娘却是一点儿也吃不进去,她肃穆端坐着,跟下神儿的一般,俩人正劝说着,京儿进来了,于是,仨人便接上了火,既为了调节屋内沉闷的气氛,更算是仨人几年不见的一次聚会,
见到杏仔和钟儿来了,几人自然不肯放过,硬要拉他俩坐下,跟着喝酒,杏仔倒是大大方方地坐下了,钟儿却“哧溜”钻进了里屋,攥着酸枣的手拉呱去了,任凭劳动怎样激他劝他拽他,就是不肯出屋,酸枣疼爱地对劳动道,他才是个学生娃儿,喝酒伤了脑,怎能上得大学干得大事吔,就让他跟我拉拉吧!我也怪想的,好歹总算是把劳动撵出了里屋,饶了钟儿一回。
这个时候,京儿仨人正在认真地商议着一件事,就是酸杏和酸枣今后的出路问题。
劳动说,爹的腿脚不方便,干不了大活重活,整日呆在家里头又闷得慌,得想法给他谋个轻快的差事才好,虽说咱爹吃穿不愁,但心里郁闷,总不会是个好事吧!二叔年岁也大了,又指望不上晚生,也得替他寻思个出路才稳妥。
人民道,干脆咱弟兄几个把俩老人的生活全包下算了,要不的话,也真够人担惊的了,还惹得外人笑话咱,看咱的饥荒,就是咱爹的事不好办,他脾气又大,性子又急,到哪儿都说一不二的,原先,我跟他商议过,想叫他去厂子里看看大门什么的,既轻快,又有人帮场解闷,你猜爹怎么讲,我一不吃你的,二不喝你的,叫你操哪门子的心思,滚一边去吧!你们瞧瞧,爹还拿干部架子来压制人,好心不得好报呢?
京儿闷闷地吸着烟,沉思了大半晌儿,他才说道,我看有个好法子,保管能叫他愉气,对咱村子也有好处呐。
杏仔问道,啥好法儿,讲出来嘛。
京儿说道,今年,我到山外收购果子,见很多大果园里都有放蜂的人家,一溜儿摆着几十个蜂箱,就靠着卖蜂蜜挣钱,收入很可观的,这蜜蜂专靠采蜜为生,是传花授粉的好手,若是叫俩老人合伙养上几十箱蜜蜂,一个腿脚勤快,一个脑瓜子好使,又不劳累,还能卖蜂蜜,岂不是一举两得么,再说,咱村子处在大山深处,一年到头有开不败的鲜花,蜜源有得是,就是不知这蜜蜂要到哪儿去图货,怎样才能养好。
劳动击节叹道,京儿,真有你的,你要不说,我还真就想不起来呢?胶东那地方的果子多,养蜂的人还真就不少,想是跟你讲说的好处差不多,这蜜蜂的事,不用你操心了,我在胶东有不少战友,就叫他们给弄些来,养蜂的法子也好办,就叫爹跑一趟胶东,先跟人家学学呗,等学会了,就连人带蜂一起运回来,这不是啥难事呀。
钟儿在里屋叫道,那咱不是有蜂蜜吃了么。
京儿损他道,你啥时才能忘了吃,把脑筋儿专一用在学业上哦。
酸枣显然也听到了外屋的谈话,显得很高兴,他说,吃怕啥儿,有口福,就有福命,要不,咱钟儿咋能一下子就中了状元进了城呐。
这天晚上,酸枣似乎很兴奋,不像开始时那样憋闷,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他还硬是挣扎着下了床,坐到饭桌前叨了几筷子菜,喝了几小杯劳动从部队上带回来的内供酒。
或许是他的身子骨太虚弱了,经不得酒的侵蚀和过度地活动,也许是他一时之间兴奋过了头,伤了内气,送走了几个崽子后,他爬上了床,便没能再下得床,身心愈发憔悴得叫人担惊受怕,竟然卧床不起了,
木琴是在听了福生的传话后,才知道酸枣的糟糕状况的。
这些天来,福生一直对酸枣两口子放心不下,一天数次过去看望,兼带着送些热水热饭,抽空儿,也给收拾一下院子里的细碎活计,看到酸枣一天不如一天,婆娘依旧是跪倒在圣像前祷告不止,福生心下很是不忍,他对木琴说道,我看,再这样拖下去,恐怕俩人都没有多大活头儿了,还是去跟酸杏叔商议商议,趁早儿送医院去治治吧!再晚了,要出大事呢?
木琴见说,便到后院的酸枣家察看,果如福生所言,酸枣已如风中枯叶,摇摇欲坠,婆娘也是人间事不管不顾,好像自己也已经进入天国去了,木琴不敢怠慢,径直去了酸杏家,正赶上酸杏一家人也在商议着是否送镇医院医治。
木琴提议道,看俩人的情况这么严重,酸枣叔虚弱得不行,婶子又像是得了神经病一般,还是到大地方去看看吧!就去县医院,让金方找高手给瞧瞧病,这样才能叫人放心。
酸杏就有些为难,虽说自己跟姚金方的关系经过了断腿那一节,已经缓解讲和了,但金方毕竟曾是自己的闺女婿,总有些磨不开情面。
木琴说道,没啥儿吔,我和凤儿带着去,叫等儿和人民两口子陪着,姚家都是大度的人,不会撒手不管的。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年前,果脯厂新买了一辆大头车,就是驾驶室宽大、前后两排座、而后斗儿又小一些的那种,客货两用,既可以拉货,还可以载客,办事甚是方便,拉运货物更是便利快捷,因为村内只有洋行会开车,买回来后,新车便归了洋行一人使用,洋行稀罕得不得了,只要不出大车,他就整日抱着新车的方向盘不舍得撒手,又是洗又是擦,把车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那种上心劲儿,赛过了桃子和晨晨,桃子曾跟洋行吵过一架,说你就跟新车去过日子吧!俺们娘俩算是啥人哦,不带管不带见的,连个破铁疙瘩都不如了,桃子还去找婆婆豁牙子告状,让她教训教训热盆中的洋行,豁牙子就笑,安慰道,没啥儿吔,他就跟新娶了媳妇似的,一时稀罕得过火了呢?等新鲜劲儿过了,心劲儿也就淡哩,桃子没法,只得静等着喜新厌旧的洋行尽快把“新媳妇”身上的心劲儿使淡了,再来稀罕自己这个真正的老媳妇和俩人亲生的娃崽子了。
正月初七这天,洋行把车子开到了酸枣家墙院外面,木琴、凤儿等人就去说服酸枣老两口儿,一起到山外去瞧病。
起初,酸枣不想去,一是怕花钱二是怕俩人都不在家,晚生真要是被放出来了,没人照顾,叫木琴一顿数说,斥以轻重缓急,晓以利害大义,他也就没再执拗。
倒是婆娘的工作难做,她信教,而且信得邪乎,有个头疼脑热的,从不打针吃药,也不踏进卫生所的门槛,更别说进县城的大医院了,按照她的逻辑,人有灾有病,全是前世作下的罪孽所致,无需看病的,只要向主虔心祷告,消除了原罪,自然地灾也消了病也好了,因而,婆娘始终坚持不歇空儿地祷告,替晚生赎罪,替自己赎罪,替全家人赎罪,静候着万能的主来保佑全家老少平安,
洋行的鬼心眼子多,眼珠子转了转,便撒起了大谎,他说,婶子,你老儿不晓得呢?我见天儿在外面跑,听人家说,越是大地场供的主,威力越大,法力也更强,你整天蹲在自家里祷告,力道太弱了,主不容易得到你的信呀,大地场祷告的人多,力道就大,主能最先知晓呢?我去过县城里的大教堂,有一、二十间屋那样大,里面祈祷的人成百上千的,那场面,要多大,就有多大,你寻思寻思,主能专意到你家这点小地方来,不到大教堂大地场去的道理么。
婆娘斩钉截铁地回道,主在咱的心里呢?没有不知晓的事,没有办不了的事体。
洋行连连点头道,是哩,是哩,我是讲,大教堂里的人多,你把自家的苦处讲给人听,叫人家都给你祷告,你的那个啥罪不是消得更快么。
婆娘想了想,觉得洋行的话也在理,这才勉强同意了上车去县城,而且只去大教堂。
洋行把车子飞快地开出了山套,驶上了奔县城的大路,刚出镇子的时候,就远远瞥见西南角上的那片“天然”厂,有憧憧的人影在晃动,让人想见到厂内机器轰鸣人欢车跑的热闹情景,甚至,厂大门口的地方聚着一堆人,似乎还打着横幅布帘子什么的,像是庆祝报喜的架势。
洋行还纳闷地道,北山村的厂子开工了么,我咋没听说哦,看来,还挺兴隆的。
人民接道,兴许是省城里的公司真要弄起大动静哩,看这场面,肯定是在搞出货报捷的鬼把戏呐。
凤儿皱着眉头问道,那也不至于每次出货,都要搞啥庆祝仪式吧!
人民回道,你还不知么,北山村的人净爱搞这些个虚悬套儿的,一旦有个啥喜事,又是发动村人庆贺,又是请各路领导讲话,最会弄场面了。
一行人这么讲说着,车子却绝不停留,径直朝几十里外的县城疾驶而去。
县医院还座落在老地方,几年不见,已然有了新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不知不觉间,在医院内的平地里竖起了一座六层高的楼房来,把原本不起眼的医院一下子提升了许多档次,成为县城里令人瞩目的地方,甚至有人还放言道,这座楼房应该是全县城的标志性建筑,于是,这座招眼的楼房,便经常被挂在一些人的嘴头儿上,成为了县城小市民引以为自豪的身架,四处炫耀着,夸赞着,好像这座大楼不是人家医院的,倒像是自家盖起的一般。
姚金方已经当上了中医科的主任,成了县医院里的台柱子,妻子杨梅还在上学,不过不是在市医专了,而是到了外省一所有名的医科大学里深造去了,因为学业的关系,俩人至今还没要孩子,俩人已经商议好了,一旦杨梅有了最后的落脚单位,再要孩子,因此,姚金方依然住在单身宿舍里,一个人饱了,全家人就都不愁了。
洋行的车驶进医院的时候,酸枣婆娘还以为真到了县城里的大教堂了,看到一个大大的红“十”字悬挂在需伸脖仰头才能窥其全貌的崭新大楼上,她显得异常激动,就要跪下来对着那个大红“十”字礼拜。
人民立时搀住她道,婶子,这个是医院里的红“十”字,你的那个“十”字还在这楼的后头呐,过会儿才能寻见的。
婆娘知道洋行哄骗了自己,甚是不悦,她又坐回车上不下来了,说,你们愿瞧病,就自己瞧去,我是用不着的,就呆在车上候着。
几个人劝了半天,婆娘就是不下车,她还威胁道,你们要是非叫我去,我就死给你们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