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英雄面无表情地听着周述的介绍,来到九江,更多的是想起在金陵生死与共的天德军指挥使胡则,在原本的历史上,他死守江州,也就是九江,最终壮烈而死,招致了曹翰尽屠九江士民。因为他的影像,胡则殉国于金陵,而九江少了胡则,却仍然不乏执意抗敌的英雄,顺义三年进士、左军招讨使柯昶力战宋军不敌,自刎殉城而死。柯昶虽然竭力抵抗宋军,但给宋军造成的损失却不大,原本指挥宋军攻打九江的曹翰也被曹彬提前调去围攻金陵。所以,现在的九江,仍然保持了南唐以来的繁华兴盛。
待周述走后,吴英雄方问张仲曜道:“已故天德军指挥使胡将军在江州故居何处?”张仲曜知他心怀旧友,拱手沉声道:“胡将军旧居已被划入了江州牢城营,专门收容各地发配而来的作奸犯科之徒。不过,胡将军身前多住在军营和州府两处,也很少到那旧居居住的。那兵营驻扎着朝廷禁军。”吴英雄闻言黯然,胡则尽忠于国事,却于金陵殉国,连尸首也没有找到,自己想到胡则的故居凭吊一番,也不可得。
回到寝室,见黄雯也是面色凄然,吴英雄放下心事,柔声问道:“回了家乡是件高兴的事情,有何事心烦?”
黄雯抬头看着吴英雄,已是泪光盈盈,低声泣道:“当年父亲带着娘亲和我从家乡出来,路过江州城,娘亲心疼我,央求父亲在江州停留了数日,带我在城内四处走动游玩,如今往日店铺还在,街市车马络绎如昔,父亲和娘的样子,我却几乎记不清楚了。真是不孝。”说完又低声啜泣起来,她年纪幼时便遭遇兵灾,父母皆死难,自己也被掠入宫,小孩的记忆原本就模糊,这些年来屡经变故,记忆中父母的模样逐渐模糊了起来。今天回到故地,拼命回想,那旧日情景越是清晰,父亲母亲的面容却似离自己越来越远。吴英雄一路上可以走走停停,但既然已经来到了江州,离浔阳不过咫尺之遥,却不能逗留,反而要一副雷厉风行地做派,命江州知州周述次日即陪同他一道前往浔阳颁发金匾,御赐楹联等物。周述巴不得他快点交卸差事,自然无不从命。
九江吴氏乃是历代受封的大家族,对接待钦差乃是驾轻就熟。浔阳县内边有吴氏族人迎候钦差,越近吴家村,道路越是平整洁净,两旁遍植桑树,孩童背着竹篓在半山的林间采摘山果,一派田园风光。
“当年先祖吴旺带领族人来到这里,尚且是荒山野岭,吴氏族人胼手砥足,方始开创了今日的局面。”在浔阳县迎接钦差的吴景良颇为骄傲地介绍道:“这道路两旁除了桑树之外,山坡上还遍植了桃蔡等花果树,春日繁花烂漫,乃是难得的美景。”
江州知州周述也笑道:“正是,寻常村落,各自经营田产,那来心思去营造这样的人间美景,唯有三千口聚族而居的义门吴氏,方有这样的气魄。这九江吴氏的四绝,不知钦差大人可曾听过?”
吴英雄见旁边吴景良脸上露出矜持神色,便知这周述是搔到了痒处,知趣地问道:“咦?居然还有这等说法,还请周大人见教。”
周述作为当地的父母官,治下有这样一个天下道德楷模的家族是万分得意的,便道:“这四绝乃是堂前架上衣无主,三岁孩儿不识母。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见吴英雄流露出疑惑而洗耳恭听的神色,周述更得意道:“这堂前架上衣无主,说的乃是,放在堂前架上的衣服乃全族公有的,穿衣全看是否需用,待客穿好衣,劳作就穿粗衣,衣衫不用时则全部挂于堂前。”
“哦,竟有此事?“吴英雄奇道,侧头看看吴景良身上上等的绫罗衣衫,笑道:”若是景良兄这等上佳衣衫也是挂于堂前任人取用吗?“这九江吴氏名震当时,一门多人出仕,官居节度的吴英雄与吴景良称兄道弟,也不算是自谦过甚。他这问题虽然有些尖锐,却也是拜访吴家的客人听到”堂前衣无主”这节时常问的问题,吴景良温和的笑着解释道:“在下这身衣衫也是挂在堂前,不过吴氏义门,接待上差的事宜俱由在下主持,是以别人到很少取来穿用。”吴英雄笑着朝他拱拱手,心道,既然这接待宾客者有专用的衣衫,那其他专职的管事,族中长老自然各有自用的物事,虽然挂在堂前,却是谁也不敢去取用的。就好像后世小单位配车,虽然没有说明是给头儿用的,但谁也不会头大到去向顶头上司要车钥匙一样。这看似公允的法子,不过是将对物品的占有按照等级刻在了人心里罢了。
周述心中暗笑,这初来拜访九江吴氏的客人总也不信天下竟有将孔孟之道发扬到如此极致的家门,却总是被折服而归,他也极享受这个看着别人被折服的过程,见吴英雄不再说话,他接道:“这三岁孩儿不识母,说的族中的婴孩都放置在一起哺育,不分你我。只要有孩儿一啼哭要奶吃,任何一个有奶的妇人见到都会喂奶,时间一长,小孩自然不分辨谁是自己的母亲。”他讲完之后,捻须微笑得好不猥琐。吴英雄心道,这原理和后世的保育院相似,只不过连女工的哺乳期也给剥夺了,让更多的人可以参加劳作。
“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说得乃是,这义门吴氏子弟自然是诸吴氏先辈教化得极好的,可外姓嫁入的女子却不然,子曰唯女子与小人其难养也,是故吴氏祖训家中子弟不可偏听妻室言语。族中男子每日一同出门耕田,日落而返,岁末所入全收入全族仓廪,族中三千口同炊共饮、击鼓传餐,家无私灶,是以人无怨言。”吴景良颇为得体的继续解释道。
这吴景良面容白皙,肚腹隆起,显然不是经常顶着烈日在田间劳作的人,吴英雄笑道:“景良兄休要欺我,你这模样,分明是自幼束发观书的书生,哪是每日都要下田劳作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