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景良听吴英雄如此说,愣了一愣,方才答道:“吴氏乃耕读传家,在下不才,幼时被族长选入家学中读书,确实从未耕田。”吴英雄误以为他也要下田劳作,对一个读书人而言,不亚于是一种侮辱,就要像以为一个将门子弟是普通军户子一样。吴景良见吴英雄如此无礼,话语间不免有些生硬。周述忙笑着打圆场道:“吴节度乃是武人,不知景良兄乃是进士出身的才子呢,只不过他情愿归隐故园,不屑于如吾等一样做个俗吏罢了。”
吴景良忙谦道:“金陵伪朝的功名,不提也罢。”语间颇有自得,又表达了和金陵蔡氏划清界限的意思。
吴英雄心道,这有田同耕,有饭同吃,岂不是后世人民公社的做派,正所谓三个和尚没水吃,后世那场运动造成了三年灾荒,常言道三个和尚没水吃,难道这义门吴的家教竟然如此之好,居然能够改变常人的趋利避害的本性吗?更何况族中长老还有将子弟选入族学,给幼童的人生划出士农分野的权利,笑道:“听闻朝廷每年嘉奖义门吴氏粮食二十万斤,可是真的?”
吴景良笑道:“皇恩浩荡,浔阳吴氏感激涕零。”他只道吴英雄为了弥补适才的唐突,故意提起这桩美事,谁想到吴英雄只是为了印证对人民公社时代生产效率低下的记忆罢了。
吴英雄笑着点点头,心道世上原本没有新鲜事。
吴景良果然是专门负责接待贵客的,穿过历代朝廷表彰树立起来的重重门阙,将吴英雄一行引至西侧接官厅,吴英雄稍事休息,便前往中堂颁发金匾和御赐楹联。礼仪完毕,更有这一代的吴氏家主吴衮相陪,参观府中中景致,午饭后再前往东佳书院。
就将吴氏经过十数代的休养生息,到了如今,可谓极盛,家族内拥有学校、藏书楼、接待所、医室、祠堂、田庄管理部门。午饭时,三千多人同炊共食的场面蔚为壮观,吴英雄与江州知州周述有幸与一座年龄是自己两倍的老头子共进午餐,桌面上的鸡鸭鱼肉等皆炖的极其软烂,唯内地州府盐价腾贵,造成口味偏淡,而面对一桌子危襟正坐、鸡皮鹤发的老人家,吴英雄的胃口哪里好得起来,放眼望四周看去,只见人分大小,性别而坐,青年女子,青年男子,中年妇女,中年男子,老翁老妇皆同坐一桌,桌上的食物各有不同,总的来说,越是长者,所衣所食便更为精美。
“怪不得丈夫不听妻室言,大部分的生活都是集体行动,哪里私密的夫妻生活的空间。”吴英雄腹诽道。适才吴景良告诉他,吴氏男丁不许纳妾、只娶一个老婆,就连家主也不例外,颇让吴英雄肃然起敬,但他不能接受的是,吴氏男女的婚姻皆是族长与族中老人根据家世、八字甚至抽签来决定,根本没有两厢情悦的空间。
这冠绝当代的名门用饭时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便是周述在此间用饭时也一改往常饭局中口若悬河,唾沫星子狂喷的习惯。饭毕,路上听闻东佳山巅景致颇佳,石色洁白如玉,光可照人,更有紫石壁屏,其石红黄二色交相辉映,高数十丈泉出屏下,飞白泻碧誉为奇观,泉水奔流声闻数里,有时涓涓滴滴声如仙乐。吴英雄便在吴衮、吴景良和周述等人的陪同下登东佳山,然后返回江州。
此处景致虽好,规矩又太多,还特别歧视女子,若是夫人一同过来了,恐怕要吓坏了她。一边登山,吴英雄暗暗为没有将黄雯带来而庆幸。一路上携带眷属游山玩水不要紧,若是到义门吴颁旨也带着夫人,恐怕那家主吴衮的脸色也不会这么和蔼了。
这义门吴氏的家主吴衮身着葛衫,面目苍然,但精神矍铄,不似吴景良那么言辞便给,却给人一种宽厚亲切的感觉。但仔细打量,却又叫人捉摸不透,一路上倒是周述说话的时候多。
登上东佳山巅,遥看群峰竟立,飞瀑流泉,不由让人心怀一振。吴英雄颇有些不满吴衮一路上沉默寡言,故意要和自己划清界限,淡淡笑道:“吾在金陵时便曾听闻,九江吴氏出自后主吴叔宝,乃我江南贵胄,今日观之,果然蔚为盛大,就连这东佳山上也云蒸霞蔚,似有王气。”他自己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曾出仕金陵似地,此言一出,周述和吴衮的脸上同时变色。虽然大家都知道吴英雄不是什么得宠的朝臣,但他以朝廷钦差的身份说出这番话,可是诛心之语了。
“吴氏先祖当年迁到这片荒芜之地,全为躲避兵灾。各位大人此时看来峰峦叠嶂的美景,在农人的眼中,奇峰突起,却远不如平坦土地适合耕种,又交通不便,族中老人常讲,恨不得仿效那上古寓公,将这崎岖不平的山地削为平地。”吴衮眼望着远方烟雾环绕的山巅,悠然说道,吴英雄耳中听来似有讽刺之意。
“这山区虽然不便耕种,但却是保境安民的绝佳地势,倘若不然,朝廷何必化偌大力气,力图恢复燕云十六州,若是照着吴翁所言,将天下群山削平,胡人铁骑,岂不是任意驰骋纵横?中原百姓苦也!”吴英雄回敬道。周述听得两人语意逐渐不善,忙笑着打圆场道:“俗话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周述今日听了两位高见,果然不同凡响。”他一边说,一边朝吴景良使眼色,那吴景良也是心思剔透的,连忙接过话头,仔细向吴英雄介绍起那东佳山的各色美景来,与周述一唱一和,竟然让吴衮与吴英雄二人再没有说话的机会。
他二人的心思,吴英雄与吴衮如何不明白,两人一个是手握雄兵的西北藩镇节帅,一个是道德楷模当时世家家主,并无实质的利益冲突,既然语不投机,便不多说话,直到吴英雄在周述的陪伴下告辞离去,吴景良回到家中,向吴衮请罪道:“族长,这吴英雄乃是西北藩帅,朝廷忌惮他,却也奈何不得,今日下午,请恕景良谮越之罪。”
吴衮摆摆手道:“无妨。从吴英雄这人从前的作为来看,虽然厚颜侍奉三朝,却身具枭雄之资,是有心席卷天下的人物。但这天下岂是这么好夺得,天时、地利、人和三者缺一不可。三千江南子弟甘愿随他万里奔波,西北起事,上万部属家眷被困危城而全军不乱,反而夺了河西,可见已具人和。河西近胡地,西取回鹘勇士,南收吐蕃健马,东面关中千里膏腴更是帝王基业,河西对此有居高临下之势,这是地利。
可惜的是,天下纷乱久矣,民心思安,这汴梁官家得了天时,已稳稳地做了天下真主,这吴英雄虽有地利人和,难道竟能逆天行事?此人本事越大,搅动的风潮越大,将来牵连起来就越厉害。又和吾族同姓,今日吾若是不和他有些言语冲突,恐怕朝廷迁怒与吾九江吴氏。不过,你做的也不错,免得他万一成事,对我九江吴氏恨之入骨,痛下狠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