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朗本想将事情禀报清楚再行回营料理伤情,伤口处的剧痛一阵强过一阵,若不是靠着毅力支撑,只怕早已痛晕了过去。他的背已经全部汗湿,便拱手道:“谢萧将军体恤。”转身缓慢走出了正堂。萧九凝视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蔡朗遥遥晃晃地骑乘着战马返回军营,他适才全凭这一股蛮劲撑着精气,现在交完了令,整个人松弛下来,剧痛和疲劳如同潮水一般阵阵袭来,几乎便要在马上晕厥过去。这趟伊州之行中的场景便如同走马灯似地在眼前晃来晃去。
“归顺朝廷,为什么要归顺朝廷?朝廷给了我们什么好处,西域汉人断头洒血,开垦了这片土地。朝廷一声令下便将大好江山拱手让人。四镇子民尽数沦为异族牛马,为奴为婢的时候,朝廷在哪里?西域汉人血流成河,妻离子散的时候,朝廷在哪里?由汉至唐,由唐至宋,我西域士民,不过是朝廷眼中的弃子而已。”与自己并肩作战的伊州骑军都头蔡涟愤愤不平的面容浮现在面前。就是这蔡涟,带领五十骑兵去阻截三百马贼,最后丧身胡尘,被挑在马槊上的首级仍然怒目圆睁,那逼视的眼光让蔡朗不敢正视。
“混蛋,我们是汉家军队,将士的墓碑上当然要刻汉字!”伊州州将吴在礼怒气勃勃地训斥着一个不小心问墓碑用回鹘字还是汉字来铭刻阵亡军人姓名的工匠。伊州沦陷数百年,其中很长一段时间分别向吐蕃和回鹘称臣求和,献上土地和子女玉帛,这些屈辱的回忆,是历代吴氏守将心中最不能揭开的伤疤。数百年来,吐蕃和回鹘人在伊州生息繁衍,与汉人杂居在一起,渐渐地便有了混种的趋势。而守将吴氏保持伊州独立性的一条原则便是,军中只通行汉语,死后墓碑一律只铭刻汉字。
左胸上的创口又似燃烧一样的剧痛传来,“噗”的一声,是那马贼魁首一槊刺来,只要往下偏上数分,就要刺中心口,不知为何,自己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不待那凉沁沁地槊尖旋转翻搅,左手死命地抓住槊杆。
“喝!”地大叫一声,对面那敌人地眼眸中终于透出了一股恐惧,不待他撒手躲避,自己运起全身力气,忍住疼痛,将那槊杆往里拉了几分,右手刀落,站在那敌酋的脖颈上,鲜血喷溅了自己一身。敌酋授首,自己斩断了槊杆,小心翼翼地将敌酋那马臀后面蔡都头的首级解了下来。
眼看军营渐近,自己营帐中灯火闪烁在望,蔡朗所有的毅力似乎终于消耗殆尽,在一阵怒潮般的疼痛袭来后,眼前一黑,软软地歪在了马上。
黑暗中,只嗅到一股香甜的味道,蔡朗仿佛回到了当年的金陵,无忧无虑的王孙公子,衣香鬓影,越女吴娃,如果不是遭逢大变,师傅带自己来到西北,恐怕蔡天和将永远是一个不识人间疾苦,成日里玩弄词章的浊世佳公子吧。父亲、母亲、小姨,师傅,还有许多军中袍泽的面容,忽远忽近,忽明忽暗,朦胧间,师傅忽然身披黄袍,头戴金冠,三军将士都朝他三呼万岁,在他的左右娘娘,近前看时,一位是黄女史,一位赫然却是小周后的面容,她看向师傅的目光,说不出的亲怜蜜爱,就好像当初小姨进宫时候看向父皇的目光一样。蔡朗想要大声呼喊,可是这三个人径自接受者三军和百姓的朝拜,竟无人看他一眼。他想奔过去,质问师傅和姨娘,可是身体却无法动弹。猛然用力,蔡朗睁开了双眼,却发现自己已然躺在了营中的帐内。身上的衣甲已经解开,一双素手正仔细地给自己缠裹着绷带。
安西军的绷带乃是匠作营专门用草药和酒精浸泡过的,缠在伤口上,剧烈的灼烧感和疼痛过后,是一阵舒服地清凉,蔡朗的伤口原本有些化脓恶变的趋势,幸好他那日晕倒后被及时发现,此后日日都有人为他刮去腐肉,清洗伤口,兼且他十八九岁年纪,正是人一生中生机最为旺盛的时机,这么重的伤势也好转了过来。
蔡朗心中感激,回过头去正欲道谢,言语却生生憋在了口中,原来为他换药裹伤地居然是敦煌城中地位超然尊贵的周后。“你总算醒过来了,大夫说,只要人醒过来了,这伤势就算是好了一小半,不过还需要多多静养。”周后一手环过蔡朗的肋下,将绷带饶了过来,一手握着另外一端,细心地在他身侧便打了一个平实的结,然后用随身的剪子将绷带剪断。岚州围城时,她也经常陪着黄雯巡视伤患,这些疗伤的手段,早已驾轻就熟。
蔡朗嘴角动了动,低声道:“多谢小姨。”
周后眼神一闪,问道:“天和,你怎么改了称呼?你母亲将你托付给我,小姨就是你的母亲一般。”这段日子来,蔡朗总是躲避着不与周后见面,即便是偶尔相见,也总是说上两句话就走,今日他重伤昏迷了数日,周后不顾嫌疑,衣不解带地照顾到他醒了过来,谁知开口第一句话,便将从前的“母后”称呼换做了“小姨”。那还是大周后去世之前,蔡天和对待字闺中的周薇的称呼。
蔡朗沉默了半晌,苦笑一声,道:“安西军中,已经没有金陵蔡天和,有的只是教戎军百夫长蔡朗。父亲大人已经蛰居汴梁,受封陇西郡公,不再是南唐帝王,而小姨,乃是河西百万军民敬仰的周夫人。沧海桑田,物是人非,这称呼,也当然要改一改。”他虽然年纪不满二十,这番话却充满了萧瑟之意,仿佛一个饱经世事的中年人的口气。周后倒吸了一口凉气,想不到蔡朗对自己的误会居然如此之深,原本因为蔡天和不顾惜自身安危,上阵厮杀受伤的恼怒一起发作出来,她不忿地斥道:“天和,你怎么可以说出这样的话来,你是金陵蔡氏血脉,帝室贵胄,焉能自暴自弃。你父亲虽然暂时寓居汴梁,但吴将军迟早要将他营救回来,倒是我们一家就可以团聚。我与你师傅间绝无苟且之事。”说到这里,她俏脸微红,不便再多做解释,只气呼呼地看着蔡朗,周薇从小到大,从未被亲人如此误会委屈,若不是姐姐亲口将这个儿子交托给自己,几乎要把他刚刚裹好的绷带给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