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添添还站在那里。
之前发生的事情,就像一场梦,他痛苦过,死过,但现在还是站在这里,衣衫完整,皮肉光滑,身体一切机能完好无损。
他骇然之下去检查自己的身体,手一动才发现自己的手还被何生紧紧抓着,看他的举动,还贴心解释:“我觉得你现在还是不要松开我……不,我很害怕,可以请你不要松开手吗?”
她又一笑,像初雪落在琉璃瓦。
叶添添忍不住说:“我……”
他这句话也被打断了,天际滚过一道闷雷,没有电光,震得到处都嗡嗡颤动,山石开始滚落,不像之前只是把他震下来,所有的一切都在摇动,比房子还大的巨石一跳下来,把下面的山壁又砸碎几块,带着小弟一同滚下去。
叶添添的话就被这巨石打断,一点暂停时间也没有,那石头正正好好落在他身上,又带着血肉碎末,白骨碎渣往下滚。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何生的表情有些微怔忪,看着那石头滚落下去,短暂犹豫后也跟下去。
她手里还握着,那样东西,洁白,光滑,带着生命的鲜嫩与活力。
………………………………………………………………
叶添添没想到这一次会来的这么快、这么猝不及防,他还没来得及想这次会是什么死法,也没想到这次会省略掉死亡的过程,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大脑是空白的,又一瞬间,是全黑的,空荡荡,什么也没有,连疼痛也没有完全死去后,当然是用不着疼痛的。
那巨石带着他或者说他的遗体残骸?一路滚过去,违反牛顿定律的,在两山之间的罅隙里穿过,在高起的地方也能旋转如飞,下落的地方当然就更势如破竹无所不至。
直到“扑通”一声,砸破坚硬的冰面,重重沉下去。
一个能将这样的巨石全部淹没的河流,当然不会像之前他掉下去的那条河流一样浅窄,这河极宽,极深,叶添添在落下去的时候与巨石分开了,稀薄的血肉与白骨重新凝聚为一个他,只是手的部位缺损了,许多肥美的大鱼从他身边游过去,偶尔有一条会好奇靠近,又迅速游走。
他眼前有一种白光,白光周围是模糊的晕染,像梦境中的朦胧边缘,有船桨从上面伸下来,拨动水流,带动一条阴影向前移动,那是细窄的桦皮船。
这是真的吗?还是梦境?
他清楚记得,上面原本是坚硬的冰面,如何能有人在上面划桨泛舟?
他的身体不由自己控制,随水流的移动向前跟随,听到被水波扭曲了的歌声,和歌声里面被船桨掀起的水浪声,因为摇船动桨,导致身体移动,而产生的呼吸的间隙,歌曲的间隔。
“乌苏里江来长又长,蓝蓝的江水起波浪……赫哲人撒开千张网,船儿满江鱼满仓……阿拉赫赫尼那……阿拉赫赫尼那……”
他听到这歌声。
是,是了,这里大概就是乌苏里江了,曾经有一个民族,在这里以打渔为生……
他有点疲惫,觉得频繁的死亡让他失去了思考的**和能力当然也不能排除是因为他在水中,所以窒息让他思考困难倘若真的一一按照他的梦境来,他不知道还有多少次死亡要经历,这种看上去无穷无尽的未来,格外让人疲惫和颓丧。
“阿拉赫赫尼那……阿拉赫赫尼那……”在这渐渐远去的衬词和语气词里,他的意识也渐渐地远去了,好像沉到了水底,又好像是水面重新变成了冰层,他随水波流动轻轻撞在上面,模糊中有点坚硬。
再睁开眼睛,他已经看到了天空。
灰白的天空,分不清天与云,一样的灰白,一样的黯淡,一样的遥远,上面一点乌黑,就变得分外明晰。
何生握着他的手,顺着他的目光向上看,也看到了那个移动中的黑点,顿了顿:“是海东青。”
叶添添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你知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停止?”
何生握紧了他的手:“这个取决于你,你的认知,你的感觉,你是否真正明白不要怕,我会减轻你的痛苦的。”她举起自己的手,叶添添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她并没有放开,可能因为时间太长,他已经忽略了手上的触感,没注意到他们十指交握,关节处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发白。
何生用另一只空着的手摸了摸他的额头,替他拿下一根头发上的断枝:“没关系,我不会让你真正死去,天使说的死,我猜你也应该想得到,是指你心灵上的彻底重生。我会减轻你死亡的痛苦,这痛苦永远达不到心灵毁灭的标准线,你不会死去,请相信我。”
叶添添没回答她,一方面是因为不知道该说什么,一方面也是因为又一轮又开始了,他已经看到本应没有人的山岭上出现了一个骑着马的人影,背着弓与箭囊,天空中的海东青盘旋着,一时近了,一时又远了,像那骑马人影的歌声,一时近了,一时又远了。
“巍峨的长白山,矗立在富饶的土地上,波光凛冽的黑龙江,像满洲的血脉般流淌战功卓著的大清巴图鲁啊,依然守望在抗击外敌的烽烟里……”
有弓哨声,清脆又锐利,伴着箭杆飞射疾驰,将一只狐狸钉在树干上。
“勇敢威武的海东青神鹰啊,依然翱翔在天空上每当萨满的鼓声响起,我们便无法停止灵魂的歌唱……”
山里有风。
不是常见的、叶添添已经领教过的那种风,而是带有特殊指称和含义的那一种。
云从龙,风从虎。
那个骑马的人勒住缰绳,马匹发出嘶鸣,叶添添听到远远的、模糊的声音,不太清楚是什么,只听到类似于“tasha”。
金黄的大虎,从深林中跃将出来,那人同马都在使力,拼命向远处逃走。
然后,这场景也渐渐地没了。
叶添添突然意识到什么,盯着那只老虎,不放,那只老虎也停下脚步,不再去追赶那个骑马的人,而是站在巨石上回望他,离得这么远,那金黄的眼睛还是分明威勇,像一轮灿灿圆日,东方升起。
他喃喃道:“tash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