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添添从窒息中恢复清醒,首先看到的是一片黑暗,感受到的是带着点沉重感的湿润。
……看来他还在水里。
但他没有死。
如果他死了,现在就不会觉得能呼吸是一件多么畅快的事情,也不会觉得周围太湿,在河里住着并不适合他。
何生对上他的眼睛,带着一点微微的抱歉,笑道:“我来的有点晚了,是不是?不过我不能来的太早,不然没有意义我也不能让你从水里出去。”
她注意到了叶添添的注意力还在水中。
叶添添可以不必再为呼吸烦恼了,显然与江小白不同,何生虽然并没有改变他自身所处的环境与装备,但水变得合适了可能是因为水变热了,也可能是因为他自身体温降到了与水相同的温度,总之他不再觉得寒冷,也不再觉得肢体僵硬,呼吸也不是问题了。
何生很温柔:“还有哪里不舒服吗?我帮你。”
叶添添摇摇头,感谢了她的好意。
他现在确实没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了,何生对事情的处理程度掌握的很好,刚刚可以将他从困境中拯救出来,又不会让他产生过多的感谢和局促心理,而且,她对河流的控制力非常强。
何生举起一根纤长白皙的食指,做一个噤声的动作:“你听。”
因为在水中而被过滤掉的杂音,突然间冒了出来,有呼呼的风声,还有哔哔啵啵的不知名声音,叶添添抬起头,看到遥远的本不应该看见的河面上,出现了红色的微光,像朝阳初起,旭日东升。
何生说:“山火。”
哔哔啵啵的声音,由远及近,由弱渐强,河水上涌着,将叶添添托了起来,往上浮。
叶添添诧异地看了何生一眼,看见她跟在自己身边,解释说:“不是我操控的,我要跟着你走,才能知道你会发生什么。”
他直到这个时候才注意到她穿的是什么,与常见的典雅宫装不同,她穿的并不是一件真正的衣服,而是重重叠叠的白色轻纱,没有任何剪裁缝纫,但把她裹得极严,只露出双手与头脸,在水中也全没有被沾湿,片片分明不曾缠裹。
他只来得及看这一眼,因为水流的速度非常快,只是几秒钟的功夫,他浮上了水面,被还结实着的冰面撞了个狠的。
然而这冰面只存在于撞他的那一瞬间,紧接着他被送上了河边,直面扑面而来的山火。
冬季,其实是非常适合山林野火发起的时候,树木都干透了,一折就断,一烧即燃,这里的树又长得极为紧密,相互之间挤挤挨挨,密密匝匝,树枝交缠着,只要有一点火星,就可以从最东边烧到最西边。
他眼前如一座火焰山,树木成片成片地倒下,还立着的都成了火炬,尽管火舌还没有延伸到面前,但灼热的火气已经弥漫在了他的呼吸道里,几乎是瞬间,他已经感受到了呼吸的困难,举目四望,四野都是一片火光,他根本无路可逃,何况,在这里有什么逃的必要吗?
天使们说的很清楚,他是一定要死在这里的。
“你害怕吗?”何生站在他旁边,望着他,“如果害怕,可以抓住我的手。”
叶添添看了看她,摇了头。
何生微微一笑:“我害怕的话,可以请你抓住我的手吗?”
叶添添刚想说什么,比如你不必这样做,或者我并不害怕,但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来,何生就已经主动伸出手,抓住了他的。
与因为在水中待久了而手掌发凉的叶添添不同,与她自己平时的表现也不同,她的掌心是温热的,温热而滑软,像某种他很久很久以前曾亲密接触过、但已多年不再见过的事物。
何生微笑着,虽然语言似乎很抱歉,神态中却全然没有显示:“对不起,我太害怕了,请帮助我吧。”
叶添添沉默了一会儿,没再说什么,转过头去看山火临近,鲜红罩顶,黑浓的烟雾封锁了他的呼吸,时黄时红的火焰汹汹而来,舔舐过每一支细小的断枝,地上的积雪不必等他们真正到来,只因为那些远远的灼热,已经融化,流淌,渗入了黑土地之中。
被火焰烧灼是什么感受,叶添添从不知道,毕竟他是一个听话的好孩子,不玩电,不玩火,不下河游泳,这些感觉于他而言相当陌生,但现在他知道了。
第一感觉,当然是痛的,但这感觉也只有很短的一刹那,因为极度的高温,反而让他觉得冷,像是被冻僵了,极短暂地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那种痛直到这以后从泛出来,如池塘中抛下一粒石子,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出来。一圈比一圈更大。
他眼前发黑,手脚痉挛蜷缩,控制不了自己的身体,脑袋像针扎一样,又痛苦,又沉重,迫使他弯下腰去,又屈下膝盖,终于整个人都倒伏在地上翻滚。
然而奇怪,他已经很痛苦了,却还觉得自己的痛苦并没有达到极致至少比死亡应有的痛苦要轻他能感觉到,偶尔也可以在挣扎中摸到,他皮肉翻卷,脂肪化成油脂滴落,羽绒服是极易燃的,他头发大约被烧尽了,眼睛也睁不开,有些地方撞在石头上,发出的清脆声响要远远超越平常,他猜那是因为自己的骨头已经露了出来,因而比往日还有皮肉保护的时候要更脆更硬。
所以,他才觉得奇怪,人在遭受死亡痛苦的时候,还会这么清醒理智吗?
会在极致的痛苦中分析自己哪里受了伤吗?会分析比较自己的痛苦是否是足够的痛苦吗?
但他又真的在死去。
他的呼吸一秒比一秒更粗重,更断续,身体除了生理机能的自动反应偶尔抽搐之外再也没有别的动作,早已经不是什么由点到线再到面了,他是一个立体,一个整体,其中的每一寸都充满了火焰,烧干他的血液,吞噬他的皮肉,灼脆他的骨骼。
而他又不是第一次有这种经历了。
这样,这种时候,他脑海里还能想起点别的什么东西,比如说在不知道多少年之前,在不知道多少次之中,他也是这样被捆在柱子上,或者用什么其他东西约束他的行为,将他送在高高燃起的火焰之中,看着他哀嚎或不哀嚎,消失在火堆上,留下点供人尊敬爱戴的残骸。
死前的最后一瞬间,他看过去这还能算得上看吗?他的眼睛已经严重受伤,根本不能再承担视物的职能了,但还是能,就当做是吧看到何生站在原地,没有因为他的翻滚而受到分毫影响,她手里也还拿着什么东西,光洁,柔软,充满生命的鲜嫩与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