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三年七月十五日,一年一度的秋赋又开始了,今年可说是风调雨顺,庄稼长势很好,是个丰收年。
莱州府胶州高密县城北十三里处的胡庄,一个百来户的庄子,没什么稀奇的,跟这时代其他村子一个样,到了该交税银的时候喽。
“吱呀”
长着一脸黑黝黝老褶子的胡老汉一大早推着独轮车出了门,上面装着两大麻袋麦子,走了一会儿,被这高挂的日头晒得脸上直见汗,稍微停下休息会,拿围在脖子上的汗巾抹把汗。
“嘿吆起”
胡老汉继续赶路,今天是去城里红花粮铺卖粮换钱交税银的日子,今年庄稼长的好,一亩地出了有一担多的麦子,这可真是个丰收年,不过胡老汉却没多大喜意,因为还有个要交现银的秋赋在等着他一家。
一条鞭法,农民出了粮食还得先换成银钱,才能交上去,本来这真正的税赋不高,可明末这世道,官府层层加派,到了百姓身上已是有些吃力,却还要先换成银钱,可开粮铺的哪家不是士绅豪强的背景,这时候正好趁机压低粮价,这样一来,百姓们几方面都吃了亏,而这些地方吏胥士绅却从几方面都是吃干抹净,赚了个盆满钵满。
“得亏这二郎神老爷厚道,要不然,俺这丰收年照样也过不好啊。”
胡老汉边走边自语着,言语里满是对那二郎神的感恩之情,自打去年红花粮店在高密县开业,人可真厚道,从不压低粮价,去年收成不好,要没有这红花粮店以时价收购胡老汉手里的粮食,怕是胡老汉交上那税银后,自家就没多少粮食可留了,到时,不是要饿死家里几个人,就是要去那黑心的胡老爷那里借粮食,那可是高利贷啊,利滚利,借一百斤,来年可就要还一百五十斤还多。
一会换了银子,交上那秋赋银后,还有富余,给俺那大孙子买点好吃的,听说那叫面包的玩意孩子可喜欢吃了。胡老汉想着到时候他那大孙子见了面包那高兴劲,不由咧嘴笑了。
很快到了县城,东城区东街口红花粮店门前已是排了一条长龙,胡老汉老老实实在后面排队。
粮店门口旁边有几张桌子,县衙户房几名书办正拿着鱼鳞册在那等着,有换了银子的农民出门后走到桌前,报上户主名字。
翻开鱼鳞册,该交多少,交上,按个手印,拿着给的一个条子,这就算交完税了。
“多谢二郎神老爷”
交完税银的人,临走前跟那几名户房书办还有说有笑了几句,胡老汉看的这个新鲜嗳,以前交银子可没给这些狗日的衙役个笑脸,今天这是怎么了,至于听到那句多谢二郎神,那肯定得多谢人家啊,要没有他,俺们怕是在这秋赋上要花双倍的麦子。
等到胡老汉了,店里两个小伙子出来帮胡老汉把粮食搬进来,过了秤,得了二两二钱银子,胡老汉出了门,走到一张方桌前。
“哪里人,姓名。”
“胡庄,胡大。”
“哦,胡大,找到了,有地十亩,该交八钱银子。”
“八,八钱?”胡老汉有些糊涂,往年不是该交一两八钱么?
“是八钱,咋得,想多交?”桌后坐着那书办笑眯眯看着他。
“没,没,八钱好,八钱好。”胡老汉赶紧把一两银子拍在桌上,就怕对方突然改口。
收一两,找二钱,胡老汉攥着找回的二钱银子,想了想,还是忍不住心中好奇,小心的问道:“官爷,朝廷今年有,有恩典啊?”
那书办麻利儿的开着条子,嘴里说道:“不是朝廷有恩典,是咱们二郎神老爷活菩萨,替你交了一两银子,来,在这按个手印。”
“多,多谢二郎神老爷。”胡老汉颤巍巍按上手印,拿着条子往外走,原来刚才多谢二郎神老爷是这意思,活菩萨,活菩萨啊!
胡老汉莫名的心中有了些感悟,只要二郎神在,他这个地地道道普普通通的农民,也会过上好日子,也会不再麻木的活着,也会,“二郎神老爷保佑,让俺们家的日子越来越有盼头吧。”
胡老汉推着独轮车,迈着轻盈的脚步,浑身上下有了股生机勃勃的气息。
“做好事当然要留名,不然我这好事不白做了?四府的百姓一定要让他们知道是谁舍了大利来帮他们。”
“哥,这四府的百姓你都给他们交一大半秋赋银子,这可是笔不小的开支啊。”
“呵呵,春娘你仔细算算,兖州府几乎都是我的地,衙门里也都是我的人,没有乱七八糟的加派,正儿八经朝廷收的税其实不多,这就去了一府,青登莱三府这些百姓,他们为啥要交那么多秋赋银,一大半就应在那些衙门吏胥上,现在我承包了秋赋,打个比方,十亩地,上面收八钱,到了县衙,就得收一两八钱,这多出来的一两怎么分?知县,吏户两房占总共占三成,其他房加上三班占三成,还有四成是给那些出力的白手的,如今四府县衙那些白手都开始为我工作,这四成就没了,剩下六成你算算,一府地顶天在册的有十万亩,十亩地我要交六钱,十万亩就是六千两,三府加起来还不到两万两,用不到两万两的银子买四府百姓的人心,你说合算不合算?”
“我这脑子想不了那么远,哥,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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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天任固堤店巡司的固堤店,有个大常疃村,村里有户姓张的人家,这人家里有两名兄弟同中举的举人老爷,张尔忠张尔宏,兄弟俩同是举人,这可在潍县周边士林是个美谈。
七月十六日这天下午,锦衣卫北镇抚司山咚按察千户杨天拜访张家。
“杨大人,请喝茶。”
“呵呵,多谢张举人了。”
张家二进宅子正堂,张尔忠张尔宏兄弟正陪着穿了一身飞鱼服的杨天喝茶,同时他们心里嘀咕,这杨天二郎神的名头在潍县震天响,没想到竟还是锦衣卫千户,这可了不得,他们兄弟俩这二举人在人面前根本不够看,也不知今天找上门来是为何,锦衣卫这名声可不好听啊。
张尔忠脸盘略圆,长的有点喜庆和善,张尔宏就有些清瘦,兄弟俩都刚刚过了四十这不惑之年。
“唔,好茶。”杨天只顾在那品茶,时不时赞叹一下。
“不知大人来我张家,有何贵干啊?”张尔忠见对方一直不开口,只好开问了,他自问张家持身清正,耕读传家,在这固堤店民间的名声素来是不错的,自也不怕对方借机生事。
“张大举人,中举有十二年了吧,这进士确实不好中啊,张二举人也差不多得有七八年了吧,两位,听说如今朝堂咱这齐鲁大地出身的官员可被那东林党迫害的很惨呐,等东林党独掌大权,两位怕是这进士之路更要遥遥无期喽,不是本官泼两位冷水,吾观两位怕都不是才思敏捷少年成名之辈,两位现在这年纪,要是继续苦读,窝在家里,怕是要老死在家中喽”
对方这一番话什么意思?兄弟俩面面相觑,都是有些糊涂了。
“杨大人此言何意?”张尔忠问。
杨天一摆正色,问道:“敢问两位,你们读书是为了什么?”
“这还用说,自当是齐家治国平天下。”张尔宏不假思索,就说出了这标准答案。
张尔忠没有立即答话,对方来了后,说了一番打击他们仕途的话,又莫名其妙的问他们读书是为了什么,该不会是瞎胡闹,他觉得得好好想想。
想了一会,张尔忠缓缓说道:“吾读书,一开始是为了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等大了后,是为了一举成名,齐家治国平天下这笼统的理想,可过了不惑之年,吾却觉得读书读的再多,不如做些实事,越发觉得,读书,是为了能更好的做实事。”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张先生深得其中真髓,在下佩服。”杨天肃然一辑,自己来是为了忽悠两人,却没想到对方这觉悟确实高啊。
“大人此言至理,在下佩服。”张尔忠惊讶了,对方这话说的精辟,这二郎神听说打小没上过学堂,没读过书,都说此人有宿慧,当时张尔忠还嗤之以鼻,今天观之,小小年纪身居高位却毫无盛气凌人之态,相反平和淡然,说话也是如此有深度,这宿慧古实有之,难道此人果真也是宿慧之人?不然,那什么红花商会等等,短短两三年发到如此地步,找不到能解释的理由啊。
杨天还不知他说的这句话在这时候好像没怎么用过,杜甫的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倒是经常被人挂在嘴上。
不管这些,眼看气氛不错,杨天起身郑重一辑,对方慌忙还礼。
“今日来找两位,实是有事关民生的大事相请,两位先生,本官幸蒙陛下赐监察山咚一职,吾在任两年,不敢说有何杰出政绩,却发现民间一件有关民生的大事。”
“不知大人所指何事?”张尔忠兄弟两人开始感兴趣了,听这意思,对方发现此等有关民生的大事,专门过来找他二人请教,这,怎么也可以说是心情不错了。
“好叫二位先生知晓,本官发现这民生大事就是这农事,俗话说得好,民以食为天,吃穿住行,这吃放在第一位,吃的根本是什么?是庄稼,在下素闻两位先生对如何让庄稼长的更好之事有极高的造诣,所以今天在下不才,恳请二位先生助本官,不,是助我潍县百姓甚至莱州府一府百姓,让民间百姓们多打一些粮食,让百姓们能早日过上好日子,二位先生,在下相信,千言万言的抱负,不如让老百姓手里有余粮,路边没有冻死骨,家家都能好好活!”
说完,杨天深深一辑。
张尔忠张尔宏激动了,他们张家耕读传家,平时除了读书,就是伺候这庄稼,多年以来,很是有些心得体会,他们张家的一亩地,平均能比别人家同样的好地多出二三十斤去,可别小看这二三十斤,十亩就是二三百斤,一万亩可就是二三十万斤啊,一来二去,近几年张家兄弟会伺候庄稼的名声在固堤店可很是响亮。
“没想到大人心中竟有如此之沟壑,也罢,为了让百姓们活的更好,吾兄弟二人就厚颜跟着大人出去见见世面,争取让百姓们都能多打粮食,二弟,你说呢?”
“大哥说的极是,此实是功德无量之举,大人,吾与大哥就拜托大人了。”
说完,两人郑重一辑。
杨天上前把住两人的胳膊,慨然长笑,“哈哈哈,在下能得二位先生之助,实乃我潍县百姓之福,我莱州府百姓之福,我大明百姓之福啊!”
奶奶的,忽悠成了,杨天心中暗喜,有这两位有文化的庄稼能手,相信未来必会教出一大批会伺候庄稼的学生,到时候,能养活更多的人,做更多的事。
最重要的,他认为这统治一地,首先这粮食是放在第一位的,百姓们过日子要吃粮,将来造反打仗,以前看很多电视或者有些战争名言说得好,打仗打的是后勤,而后勤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