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各早点铺、茶楼的顶棚快要掀翻了。
昨天晚上,京城有二十八家店铺遭窃,所遗失的不是什么贵重物品,而是记录店铺收支的账簿。
有人猜测,一定是账房先生与东家发生矛盾,故意把账簿藏起来,假作被人偷窃。
这一猜测立马遭到反驳。
就算账房先生跟东家有矛盾,也不可能都把账簿藏起来。何况在一夜间,难道是账房先生预先约定的?
预先约定也不可能。
这些店铺行当不同,什么绸缎铺、粮油铺、客栈、首饰铺等等。各店铺账房先生因为行业不同,少有来往。要他们一起坐下来商议此事,未免太异想天开了。
一个猜测被推翻,无数个猜测跃上食桌,伴随着热腾腾的食物、茶水,弥漫在各个食铺。
然而这些猜测太过离谱,诸如有人提出,厕所没纸了,账房先生慷慨送账簿,解一时之急。
此等无稽之谈,终究随一个流言而消失。
这个流言太惊世骇俗,以至于听者皆不敢随便评论,最后一锤定音,众人认定这种说法。
消息传到严府,一向镇定自若的严世蕃,忽然变得忧心忡忡。
昨晚他在京城三家马桶铺,账簿皆被盗窃。这账簿上记载着马桶进货销售,包括实际盈利以及库存数量。若真如小道消息所言,那么损失就大了。
他屏退妾室,向严嵩询问:“父亲大人,外面传闻,皇上打算向京师各店铺加征税负,以对平虏将士进行奖励,不知是否有此说法?”
入冬以来,严嵩时常咳嗽。
或许天气寒冷,或许随驾出征过于疲劳,或许尝试丹药损伤肝肺,医官众说纷纭,药方千篇千律,害得他不敢轻易服用。只得裹紧裘衣,象棵即将枯萎的树枝。
“咳咳我儿莫慌,昨日昨日面见圣上,不曾提及此事。不过圣上要求在京官员,尽其所能,捐钱援军。老夫答应捐五千两纹银,以报天恩。”
说完一长段话,他又使劲咳嗽起来,仿佛要将心肝肺咳出来才算了结。
严世蕃忙递上一盏参茶,又轻拍着严嵩的后背,等其稍事平息,才说:“父亲大人,孩儿总觉得此事有些玄乎。目前户部难以拨出巨额款项来支付伤亡将士的抚恤费,而靠官员零星捐款,似乎难以弥补短缺款项。会不会真如流言所述”
他在京师三家马桶铺所获利润,已接近百万两纹银。目前户部征收额度为百中取三,通过虚假瞒报,以及户部尚书马坤暗中掩护,至今为止,所交税额不过万把两。
假设账簿失窃确系皇上指使,瞒报之事势必露出马脚,那么就得补齐税额。除此之外,如果皇上要加征税额,这算起来损失就大了。
严嵩摆摆手说:“你莫急,昨日老夫向皇上进言,林凌启马桶业务获利甚丰,掏出个百十万两不成问题。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他知道林凌启家底后,肯定会狠狠敲上一笔。
倘若林凌启不答应,那么就会被知罪。这小子奸滑得很,绝不会为了钱而把前途、性命丢弃,那么他势必要答应。
而他答应的话,加上京师官员拼凑一番,户部抚恤款项也就有了着落。如此一来,皇上就没必要向京城各店铺加征税额。”
在宦海沉浮几十年,老迈的严嵩依然有着极强的洞察力与判断力。他对自己暗中使的手段非常自信,相信不会出什么岔子。
严世蕃的能力不在严嵩之下,只是事关钱财,令他思绪出现波动,自然难以用平静的心态去分析问题。
自林凌启离京赶赴大同,他着手布置大局,大排量兼并收购窑厂,聘请大量画师,在京师及周边地区开设店铺,力图垄断马桶业务。
布局大了,投入自然庞大,半年多来所获取的利润,有一半多抵消投入时的资金,现在实际所拥有的现银,不过五十余万两。倘若出现差池,白花花的银子又得少好多好多。
一席话后,严世蕃稍稍心安。
这时,管家过来禀报说许从诚求见。严嵩微一颔首,管家便出去请许从诚入内。
片刻间,许从诚已站在严嵩父子面前,恭恭敬敬问好。
午门一战,许从诚铩羽而归,在锦衣卫中声名大跌。
他自知难以在锦衣卫中立足,便请求严嵩相助,调入金吾卫。
之所以这样,更深层次是因为,他想离皇上近些,好好表现,早日当上驸马爷。
只要当上驸马爷,成为皇亲国戚,当然有机会收拾林凌启,一报昔日之恨。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随着柔善公主的逃婚,以及林凌启大胜归来,他似乎离驸马爷的位置越来越远。
现今传闻,柔善公主有意于林凌启,更令他妒火中烧。但他无力跟林凌启抗衡,唯有求助于严嵩父子,才能达成他的目的。
故而他时常往严府跑,透露着严嵩不知道的消息,以此来表现自己。
望着眼前这位年轻人,严嵩表示出极大的热情,吩咐管家端茶倒水。
能在内阁首辅府上受此招待,算是种极高的荣耀。许从诚虽不说妄自菲薄,但也不敢自大,连声推辞。
严世蕃笑着说:“小许,不必客气,你且坐下来说说有什么新动向。”
许从诚只有半边屁股搁在座椅上,尽量躬身象只哈巴狗似的,用谄媚的语气说:“大人,卑职听李曙说,皇上要林凌启掏五十万两银子,林凌启好像很不愿意,最后只答应十五万两。”
他不知道这个消息价值几何,但不管是不是芝麻绿豆,反正一呼拥汇报,目的要表达自己的忠心。
严世蕃眉头一皱。
照父亲的计划,林凌启要承担户部大部分抚恤费,但他只掏十五万两,缺额巨大。那么皇上肯定要想别的法子来填补漏洞,这么看来,外面的流言未必不可信。
想到这里,他的心哗哗的淌血。
钱哪!
管家又来了,说是顺天府尹沈白求见。
许从诚赶紧起身告辞,严嵩也不相留,只是说:“小许哪,你多留意些蓝道行的动向。”
许从诚心中咯噔一下。
蓝道行是位道士,去年来京,由内阁次辅徐阶推荐给皇上,专门扶乩预测祸福,极受皇上宠幸。
按理说蓝道行是徐阶的人,而徐阶紧跟严嵩的脚步,那么蓝道行等同于严嵩的人。既然是自己人,为什么再三要求自己监视呢?
想归想,但他没问什么,因为他知道有些东西不知道的为好,何况严嵩也不大可能告诉其中的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