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上的诊所没有很多,小鹦鹉诊所是其中一家。之所以如此取名,街坊们都听说过原因——开这家诊所的是个老头,平日里没有其他爱好,就爱养些花鸟。那天苦思名号无果,笼里那只灰鹦鹉一句“小鹦鹉。”叫得却是颇具神采,滑入他的耳中,诊所便也由此得名了。说起来是有些草率,但这并不妨碍林老头为乡里乡亲服务,上到头晕发热,下至摔伤骨折,内科外科骨科脏科,来者必治,治者必愈。
小鹦鹉这一开口便是春秋三十载,医者仁心口传千里,人送外号鹦鹉神医。
窗外暴雨滂沱,雨滴砸在芭蕉叶上发出毫无规律的窸窣声。屋里的温度有些低,虽说是夏天,凉风和暴雨也总是不太般配的。林老头逗了逗那只灰鹦鹉,拿起遥控器正欲关闭空调,街上突然踏起一阵急促的水花,脚步声由远而近地传了过来。以他行医多年的经验判断,可能是有人上门急救——林老头把摇椅上的白大褂往身上一披,做好准备。果然,空调的叶片还没完全合上,诊所的正门就先被大力推开。卢爸直冲进来,脚步急躁得都快要踏碎地板了。
“老林,救救我儿子!”七个字并成一个字,多说一个字的时间也没有。
“别着急,别着急。”林老头嘴上说着安慰的话,小心地把他背上的卢西安扶躺在病床上,迅速拉开抽屉取出生理盐水、纱布、缝针等医疗用具。
卢西安仰躺在病床上,脸上的表情痛苦至极,即使昏迷也无法解开他紧锁的眉头。一道巨大的伤口从左肩处斜贯而下,撕开了他的胸膛,伤口开合着渗出大量鲜血,仿佛一条嗷嗷待哺的血虫。惊悚程度让行医三十余年的林老头都倒吸一口凉气,也正因为这三十年的经验才能够化惊悚为稳重。他熟练地布置开桌面,开始救治。
那伤口经过暴雨冲刷大大增加了止血难度,林老头手握着棉签,就像握着卢西安的生命,小心谨慎地把生理盐水涂抹在伤口边缘,不敢有一丝松懈。额头上豆大的汗水不断滴落,在病床的褥子上浸作连斑汗渍。卢爸站在一旁心急如焚却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眼看着那一根根带着生理盐水的棉签在儿子的伤口处涂抹,隔着空气都能感受那股难忍的灼痛。父子本相连,此时的卢爸只恨自己不能代替儿子承受如此重伤。紧张的气氛连那只灰鹦鹉都察觉到了,识趣地停止了叽喳,整个世界只剩下暴雨瓢泼的寂静。
“啊!西安!”卢妈一跤摔在门口的台阶上,身边的雪儿快速扶起她,抬起头甩出大片眼泪。
林老头无愧于神医称号,极其认真地为卢西安缝合伤口,不为所动。这一叫却让卢爸更加紧张,快速捂住老伴的嘴,示意别吵。卢妈看着病床上的儿子,眼泪大片大片地淌落,比暴雨还猛烈。即是痛苦不堪,老两口也只能在不远处祈祷,并在心里做好最坏的打算——老年丧子。
窗外的暴雨更加疯狂地泼洒下来,垃圾桶里汗纸堆了一叠又一叠,时间在此处流逝地异常缓慢,时钟的指针像是滚了油的铁鞭,每走一针都在老两口心上留下灼红的伤痕。诊所的气氛如同一口滚烫的汤锅,老两口在分秒煎熬之中度过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
终于,神医林老头在卢西安的胸口缠完最后一截纱布。随着清越的咔嚓声,多余的纱布飘然落地,老两口的心才算落地。
“血止住了,西安他暂时没有危险了。”林老头用力地抹了一把汗,长舒一口气。
老两口迈着麻木的双腿靠近病床,卢西安正仰面躺着,即使是那张全无血色的脸,也至少能托起他平稳的呼吸。卢爸忙转身握住林老头的手,花白的头发和胡子上尽是凝固的血和雨,嘴上含糊地说着谢谢、救命恩人之类的话。身边的卢妈脸上已是泪痕干涸交错,也不知在这钻心的一个小时里透支了多少年的眼泪。林老头看着老两口这副模样,不禁在心中叹道——可怜天下父母心啊。
“我这里血存量不太够,你俩谁的血型跟西安一样。”
“我的我的。”卢妈忙卷起袖子露出苍老的胳膊,青筋依稀可见。
林老头组装起输血设备,从卢妈手臂上抽出两袋鲜血。仔细检查后,把尖细的针头刺入卢西安的手臂,再轻轻拧动调节阀,鲜血缓缓填充起透明的胶管,流入他的体内。此刻那鲜红的胶管已然铺作一道阴阳通路,正一点一点撑起卢西安衰竭的生命。鲜红耀眼,流通而过的不止是血液,更是源源不息的母爱。待到输血流速稳定,林老头便回到办公桌前坐下,正想在便签上开些药。而后停顿了一秒,抬头问道。
“西安这伤是怎么搞的?”
“我也不知道,我过去时西安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我急忙..”卢爸也说不清楚。
“来,雪儿,你当时跟西安一起的,怎么回事啊?”卢妈牵上雪儿的手,询问道。
身后的雪儿眼神飘忽,有些畏缩地缩回了手。
“说啊,不说我不好开药。”林老头有些急了。
雪儿这才缓缓开口....时间回到这天的中午。
卢西安正坐在床上看哪吒传奇,饱食的他似乎比饥饿时要平静不少。雪儿轻轻地推了门进来。
“西安,去游戏厅吗?”
卢西安摇摇头,雪儿猜到是这样便从兜里摸出一枚闪亮的游戏币,在他眼前晃了两下,银光映入他的瞳孔,似乎勾起了某些回忆,或者说是勾起了少年的本性。
“好吧,游戏厅在哪?”他勉强答应。
“走,我带你去。”
八月,午后,小镇。
人们不愿在闷热的街道上游荡,鸟儿拒绝在滚烫的屋檐上停留,树冠上枝叶虽然布得繁茂,却也难掩整日暴晒的干涩。路边的花草又像是懒惰成性,无力地耷拉着,把美好的花瓣绿叶都对着地面。
“西安,你要喝水吗?”雪儿渴了。
“不想。”
只好作罢,两人继续走着。
“你热吗?”
“不热。”卢西安的额头上溢出一滴豆大的热汗。
两人走着。
“你想去游泳吗?”
“不是去游戏厅吗?”语气好不耐烦。
雪儿不说话了,一脸“好吧”的表情。
去游戏厅的路略长,烈日的紫外线光波更长,但都不及雪儿的爱情观——来日方长。这个小姑娘跟做每日任务似的,每天一问卢西安,通常是被板着脸拒绝,偶尔会皱着眉应约。两人一路走到游戏厅,好似捡了一路金子——如果沉默是金的话。
游戏厅里不如想象中的热闹,偌大的空间里只有几台游戏机亮着,视野之内并无玩家。究其原因应该是这样的,想来的玩家被太阳堵得不敢出门,想走的玩家也被太阳堵得不敢出门,此门非彼门,此玩家自然也非彼玩家。游戏厅前台放着半瓶冰红茶,老板在躺椅上呼呼大睡。雪儿把冰红茶立起来,在下面压了一张十块,手里拿着二十个币四周张望着,有空调的游戏机位应该会凉快些。
“咱们去那吧。”她指着游戏厅角落的天花板,那片天花板上嵌着一台吸顶空调,呼呼地吹出肉眼可见的凉气。大厅里几列游戏机整齐排开,挡住了那个角落的游戏机位——像是掩护士兵的战壕,又像是诱敌深入的陷阱。
雪儿并不知道,唯一的空调下坐着唯一的玩家。而她手指的方向,不是游戏厅的墙角,而是命运的拐角。
两人慢悠悠地来到角落,看到那个游戏机位上坐着一个男人。头发染成非常显眼的黄色,像是打翻的屎盆子扣在脑门上。那件机车皮衣极为邋遢地半披着,两条袖子软绵绵地耷拉下来,瘦小的身躯缩在里面,让人忍不住替一件衣服感到惋惜。雪儿一看这人流里流气的,不安地说。
“咱们走吧。”
没等卢西安回答,那个黄毛小子倒是先开了口。
“走哪去啊,雪儿。”
雪儿一愣,这个流氓竟然认识自己,不解之余更多的是害怕,因为这股邪魅的语气让她想起一个人——二赖子。那黄毛小子转过头来,烟头都快烧到嘴巴了,满头屎黄色的头发都盖不住那些打满双耳的耳钉,笑起来露出满口黑牙,叫人看了胃里一阵翻腾。
“你..你干嘛?”雪儿警惕了起来,后退了几步。但她很快意识到,卢西安现在脾气比天都大,让他跟流氓正面接触太容易起冲突。于是又上前几步,有些颤抖地说。
“别过来,我会报警的。”手机拨号盘已经就绪。
“怎么,保护你的男朋...咳,呸,呸。”烟头在黄毛嘴上烫出个血泡,这可把黄毛气坏了,两肩一抖,那件机车皮衣抖落在地——自以为很炫很酷。
“喂,后面那小子,老爷们缩在女朋友后面算什么本事,有种就跟我干一架,赢的人带走雪儿,how?”那个w的尾音凝固在空气之中,空调都吹不动。场面陷入令人窒息的尴尬。
即使这个黄毛作恶多端,此处还是应当给予他一个中肯且客观的评价:这段话的前面几个字作为两个雄性争夺一个雌性的挑衅来说平淡无奇,属于动物界通用法则。至于后面那个英文单词...首先是语法不对,其次语境不对,再者发音也不对,这么一说好像没什么是对的。其实不然,这个哪哪都不对的单词恰好升华了他独特的气质,是为画龙点睛之词。如果他之前的模样还不够资格为杀马特家族的成员擦鞋,那这个英文单词将带他飞升至整个家族的头把交椅,助他成为集杀马特荣耀于一身的男人——至少他自己是这么想的。
卢西安眉头都不皱一下,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一动不动的那种面无表情。这黄毛人没什么本事,就是自尊心贼强。卢西安的从容让他觉得自己被侮辱了,心说竟然有人敢蔑视我赖帝下的战书,一头屎黄色直接炸毛,冲上去一把推开卢西安,拉起雪儿就要走。
这个自称赖帝的男人已经酿成大错——煤气罐好好的放在远处,又不会无故爆炸,就算爆炸了,人站得远远的顶多也就被那股气浪掀翻,无伤大雅而已。黄毛就非得跟个煤气罐过不去,非得靠近,靠近还非得点火,点完火还非不肯走。这样的话,掀翻他的就不是温柔的气浪了,那将是王的震怒,将是焚尽天地的巨焰。
卢西安的瞳孔暗淡下去,盛怒从眼底腾起,直到灼燃,达到沸腾。即将喷薄之际,却遭到某种力量的强烈压制,那力量极其强大,全力地压缩着他的愤怒,试图将其消灭。那感觉不像是冷水扑灭怒火,更像是倒塌而下的一面墙,压在熊熊火焰上,冰冷到绝望,无缝无隙无法抵抗。
那对瞳孔重新陷入暗淡,借着最后一焰怒火,只以一记轻轻的重拳释放了自己的不满。哪知黄毛连这拳也挨不住,直接侧摔过去一嘴啃在了游戏机的钢边上,几颗黑牙随着鲜血崩射出来,落在游戏机的币槽里。这下黄毛连喊痛的力气都没了,奄奄一息地趴着,像一坨屎粘在游戏机上,吸引来几只黑色的苍蝇。
雪儿摇了摇头,她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二赖子被揍地不省人事。
天空瞬间暗了下来,暴雨于无声处泼洒,而又覆盖无声。霎时间暴戾的极响笼罩全世界,雨势极其迅猛似乎想掩盖些什么。冥冥之中一道莫名的声响传进卢西安的耳朵里,像是心跳,但不是他自己的,是世界的...是整个世界的心跳,磅礴震撼。灵魂仿佛受到召唤,他一把甩开雪儿的手,全力冲出游戏厅,冲进了无边雨幕之中。
站定在街道中央,仰头凝望。暴雨瓢泼直下,仿佛无数根青针由天洒落。一针针刺进他的眼里,沿着冰凉的躯体滑落。洗刷拳上大片的血迹,涤荡心中翻滚的暴怒。卢西安就这么站在大雨之中,享受淋漓的畅快,陷入虚无的迷离。
“西安!”雪儿绝望地吼叫。
卢西安转过身来,瞳孔里映出一道寒光,一柄几尺长的西瓜刀从他的肩膀劈落,斜砍直下,撕开整个胸膛——顿时鲜血迸射,化入狂雨洒落一地。那张脸上依然面无表情,只是雨水黏附更显得阴森冷酷。身体后仰倒地,砸在地面上溅起大片水花。血污在身下弥散开来,稀释于青石板的缝隙之中。
二赖子见势不妙,西瓜刀一扔,跑得没影。雪儿惊得全身颤抖,手机锁屏都划不开,她迅速跑到游戏厅前台拨打座机,号码按得飞快。几声嘟嘟之后,接通了。
不等卢爸说出个“喂”字,雪儿直接大喊。
“叔叔,快来游戏厅!西安被人砍了!”
卢爸甚至没时间发愣,一把扔掉了听筒,拖鞋背心跨上自行车直冲出去。自行车上的男人万分焦急,车前混沌一片,身后雨幕缝合,茫茫天地间无门无路。而父子之间的羁绊又岂是狂雨可断——坚定的眼神穿透雨幕连接远方,为他注入凌驾于时光之上的能量。脚踏板上冒起隐约的火星,燥热的车身吓得雨水都不敢滴落。极速的蹬踏给自行车提供超支的动力,在无边雨幕中强行撕开一条通路,直刺向地平线的远端。
混沌中一抹鲜红灼伤了他的双眼,卢爸不顾高速飞转的轮胎,松开手把自行车甩在一旁,自己也被巨大的惯性带着滚了出去,不知疼痛地扑向卢西安。来不及看见儿子胸前那道巨口,背起他就往医院冲。
“去把你妈叫来!”卢爸朝着雪儿大声喊叫,奔跑着消失的茫茫雨幕之中。
卢西安伏在父亲的背上,意识中已经没有所谓的思想了。只是原始地、本质地感受到父亲那如大山般坚实可靠的腰背。大雨盖过世界,却盖不过父亲强劲的心跳——那是一个孩子永远的港湾。
雪儿道出事情的来龙去脉,眼泪早已湿得满襟。如果现在二赖子在这里,卢爸卢妈绝对能活剥了他。可他不在,老两口只能消化着这股愤怒,化作眼泪挤出。林老头听得入了神,一时竟忘了下笔,满脸惆怅地看着窗外,对病人的遭遇感同身受是他从医多年来坚持且贯彻的原则。都说鹦鹉通人性,那只灰鹦鹉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雕像一般静止在鸟笼里的栖杠上。
日光灯发出暗淡的光,把惨白填补进地砖的缝隙里,试图覆盖那些层叠的鞋印,却衬得四周更加阴冷。空气中弥漫着雨血混杂的腥味,无孔不入地随入众人的鼻息之中。窗外的暴雨无休无止,沉重的雨滴砸得芭蕉树垂下叶片,仿佛也在为卢西安的不幸遭遇扼腕叹息。
时钟滴答地走着,与暴雨合奏悲歌一曲。五位听众默不作声,挽留住天地戾响中最后一片沉寂。
良久。
咳。
干涩的喉咙滤去大部分音量,只流出一声轻咳。雨声围合之下,却如悲歌寂寥突转高亢。传入众人的耳中,比绕梁之音动听,较世间天籁更甚。
四人一齐转头看去——是卢西安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