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自无不可,左右不过半柱香的功夫,沈骥倒也就应下了此事。
三才剑典自也有人去摘录,又有黑衣上前要斩了那瘦马,取下崔应声残尸收敛。
林三斤忽然壮着胆跪在楚升面前,恳切道:“那剑客说这瘦马有灵”
“且无论如何,人有其过,马无罪责,还望还望”
他也是之前被楚升一句话弄得患得患失,这会儿因为想要表现一二,脑袋一热便上前来,一开口却更是越说越怕,说到最后竟是说不出话来。
沈骥看了楚升一眼,见他不可置否的点头,便挥手回头道:“何必对一畜生置气?平白让人小看”
那黑衣面色讪讪,便只是斩断了绳索,想上前去收敛残尸可他刚靠得马尾近处,谁知那马儿或是当真有灵,忌恨他适才杀气。等到其人弯腰之时当即“希聿聿!”嘶叫一声,乃是前蹄着力,后蹄腾起,正如驾云腾雾般,直直蹬在那黑衣身上,一下便将其人蹬得连滚了两三圈,一时竟难以爬起身来。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中,都有些惊愕,来者黑衣的训练有素,都是有目共睹的,手上也算是有几分功夫,如何便被一瘦马后蹄踹翻在地,颇引人震惊。
那沈骥也转过目光来,不禁起了兴致,由是让那林三斤以草料引诱,牵得瘦马来近处仔细查看。
此马来得近了,便只见其干瘦如柴,皮包骨架,当真是实打实的“瘦马”。
不过这倒是应有之意,想那陈傲之自太原乍闻悲讯,乘此马昼夜兼行,飞奔至宁州城。见自己儿子曝尸于外,被野狗啃食,又怀怒袭至扬州江南道杀人如此之后,再一路奔至宁州落龙城寻仇,这来来回回非是易事怕不是有数千里,沿途更是少有歇息。
马儿受苦,干瘦如此,可如此才显得那骨架高大且这马虽然不得歇息一路挥蹄奔走,又身负数记刀伤,毛发染血暗红,但依旧精神不弱,感受到沈骥一身气机,乃是响鼻不断,双蹄刨地自有微惧但却不退之意。
心中暗道一声不凡,沈骥再去观那马鬃,只见顺滑黑亮,如瀑如云嘶鸣之时亦有昂扬姿态。
楚升将他表现看在眼里,便问道:“沈兄可是看出了什么门道?”
沈骥点了点头,乃是坦诚道:“也不怕楚老弟笑话,我家曾替那等达官贵人喂马养马驾马,我幼时也不过一马僮而已。”
“由是,对这观马一途,也通晓几分门路。”
“愿听闻之”
沈骥当即便在这瘦马左右踱步,从容道:“那处达官贵人家中典藏古书,我幼时曾有翻阅,便有一册,唤作司牧安骥集是也。”
“此书中有言,观马须察三十二相。这当先为眼、为睛次则观头面、察鼻纹、阅寿旋、分鬃毛、探马耳、抚长颈”
“乃至于触口叉、观齿舌、听骨蹄、看臀尾如此等等三十二处。”
听他说来了有门有道,有细有则,楚升也不禁来了兴致,便问道:“这匹瘦马又如何?”
沈骥如观至宝,在心中酝酿一通,目光烁烁,当即答道:“细观这瘦马,我便知为何一直追不上那陈傲之了”
他手指马首,为楚升解释道:“你且看此马,头面自有方圆在、眼似悬铃紫色浸、睛如撒豆又分明,自是精神旺盛气血俱在那鼻纹有字,如火如公,寿旋高于眼,当有四十春秋寿龄。”
“再看这口叉深、牙齿远,舌如垂剑,唇如垂箱,乃是牙口极好,无惧病忧。”
上前一步,沈骥小心触及马鬃,那瘦马后蹄蓄力,蓦然打起一个响鼻,却是对他颇为不喜。
但沈骥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赞道:“鬃毛茸细万丝分,鼻如金盏响声亮蹄踏尘泥飞云起,尾甩流蝇何敢扰如此,当为难得良驹!”
他目光中已满是喜爱,突然回头道:“这马可有取名?”
“那剑客乘马而来,直说是瘦马有灵,教我好生照顾”林三斤怯怯道:“未曾提及其他”
沈骥当即回头看向楚升,满面笑容的抱拳而来,口中道:“楚老弟,我却是有个不情之请!”
楚升偏了偏脑袋,挥手作豪爽姿态,口中却是答道:“既是不情之请,那便不必请了”
“!!!”
沈骥心中满是诽谤这小老弟甚是不厚道
但诽谤归诽谤,他却是个厚道的人,竟也未曾强要。
这也是楚升选择真心诚意称他一句“沈兄”的缘故,身居高位而约束己身,为六彪之一但却并无甚恶名传出且他身在扬州,其实本是要除那太湖匪的,因为崔应声遭杀一事,才不了了之,匆忙奔来处置。
现在便是个傻子都看得出来沈骥心中喜爱这瘦马,但楚升一口回绝,他却也不曾动怒,只是自己有些怅然。可见其人性情竟然温和到了这种程度,他如何登得黑衣司指挥同知之位,也着实是让人费解。
以楚升思量,如他这般人,想来非是踏着他人尸躯得位,应该是被九千岁看重而授位于此。但沈骥却也不似一阿谀奉承之人,九千岁如何又这般看重他?他又缘何甘愿在九千岁名下奔走?
这里面,当是另有他故。
“这是好马,楚老弟应当善待啊。”沈骥有些恋恋不舍的抽回目光,落在了楚升身上片刻,忽而便摇了摇头笑了,“楚老弟气度如渊,也非是凡人,想来自会在江湖中闯下声名。这宝马归你所有,也算是骐骥配英才,正是极好。”
说道此处,他眼神里倒是藏有落寂,不免叹道:“如我这般人,好马为我乘骑,也不免臭了良驹之名。”
言语之间,他却是回头看向自己所乘之马,有些歉意。
他驭马应声而停,除了一手骑术高明之外,自然还有马儿通其意的缘故。
爱人者,兼其屋上之乌恶人者,同其檐下九族!
世人便多是如此,他沈骥为六彪之一,一身一生便都是臭不可闻的连带着他所着之衫、所乘之马、乡梓九服、亲近好友皆是臭不可闻,为世人厌恶的。
楚升听出了他的感叹,沉默半晌道:“沈兄可辩良驹,也知千里马遇有伯乐方有大作为既如此,沈兄如何便要自缚蹄脚,以至于食不饱,力不足终为祗辱于奴隶人之手,骈死于槽枥之间呢?”
沈骥默然长久,仰天而叹。
言语之间,已人摘录好了那三才剑典奉上,沈骥自取了原本以作日后辅证,便翻身上马欲走。
楚升朝他拱手告离,其人沉默至此,在离别之时才吐出浊气,怅然道:“楚老弟无须劝我,也无须为我惋惜”
“你也应知,世间那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楚升答道:“那便不如当匹野马,兀自驰骋于原野,也岂不快哉?”
沈骥苦笑摇头,于马上抱拳拱手,慢慢驾马而去。
楚升望着他慢慢转入林中,忽的便有长歌响于四野:
“朱门繁华千姿在,情丝断,便芜荒,织女牛郎,银汉分两旁。一夜腥风急雨骤,前蹲虎、后衔狼。
生死家事有炎凉,马倌儿,槽中藏。宦者何妨,舍身怨难放。良驹骈辱槽枥处,人情账,最难偿!”
“最是难偿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