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却是由青守伴楚升一同,舍了马匹,便直接步行入得莽莽群山。
绿衣少女自是留在了村落当中,而青守则必然是要去寻他师傅辣手毒医,由是也只是题中之意。
转过崎岖山路,楚升便望见深山当中有朦胧雾气笼罩,他只嗅得一口,便觉得胸闷眼花,面上表情更说不得算好。
青守抛来一物,见楚升拿在手中端详,他皆是道:“眼前这是并州深山当中的瘴气,正所谓南州水土温暑,加有瘴气,致死者十必四五。我等南境之地,山多林广,地气卑湿且又雾多风少,冬时常暖,则阴中之阳气不固,致使夏时反凉,林间郁结怨灵之气蕴久不散,难免偏邪,则阳中之阴邪易伤。”
“你身在宁州,偏靠东境,倒也还好,这般情形可能少见。最是如此,便不能不防,若被瘴气侵犯,以致发热头痛,重者即伤寒,轻者即疟疾,随时便都会丢了性命去。”
将手中物放在鼻端嗅了嗅,味道倒是有些熟悉,楚升抬头询问:“这是何物?”
“玉榔子”青守说了一个楚升未曾听过的称呼,又道:“我并州有传说,曾有一苗女与一汉家公子相恋,但一来她寨中禁止与外族通婚,二来那公子乃是官宦世家,更是坚决反对这亲事。”
“二人苦恋而不得,那公子也算是有决断,一日有书信送往寨中,便直言欲带她私奔。二人相约在圆月之时,柳梢之端,会于凉山垂柳亭。可那信件为苗女寨中之人所察,便以寨中规矩处置得她”
“可有说法?”
青守笑着摇头,“我身在教中,也算是与少族之间多有打过交道,这莽莽之间,谁也不知究竟有何数寨落,而各个寨子当中虽然略有联通,可皆独立如一国,各有规矩方度。谁人又知道这传说中苗寨中的惩戒规矩是如何,反正那苗女错失了相约时间。”
楚升听得入神,不禁追问起来,“后来如何?”
“如何?”青守抬头望向远山,轻声一笑,“苗女性子如火,旦一恋上,便如飞蛾。”
“传说中只有说,那苗女心中愤恨,以自身吞下所饲蛊虫,整个人经得一夜痛苦,被毒蛊吞了五脏六腑,化作一滩脓水。而脓水遇阳则升腾为雾,无论何物,吸入则死,由是一个午上时间,整个苗寨中所有人便尽皆是死的静静悄悄,连条猫狗都未曾留下。”
“这毒雾起于初晨,正午太阳炙烈时便沉入山林当中,于第二日复起。毒雾又夺一人性命便壮大一分,且根本无从提防,由是连连弥漫,直至南境的并州、处州深山老林中,都有瘴气存在,人畜皆不得进。”
这便是并州、处州的本土神话传说了,楚升心里思忖一阵,虽然他本身不信,但毕竟在山中也无他言,索性便只当做一个乐趣来听,又问道:“那汉家公子如何?”
“那人啊”青守摇头道:“其人于相约之地等啊等,等到月上柳梢,等到月下西楼,直到烈阳初升都未见苗女来,却有自家仆役奉命将他带回,另被强架着与另一人家女子连亲。”
“迎亲队伍一路吹打,所经所过,喧嚣不断,值最终翻过一山峦便可抵达,彼时却正在清晨,晨露微垂时”
不得不说,青守这人还是极会讲故事的。
最起码,楚升觉得这倒是完全把自己吸引了,他也配合着追问后续。
“后续?谁又知晓个中后续呢?”青守无奈笑着,“有人所见,唢呐声传荡不散,但山林间升起白雾,而后那一行数十人再无踪迹,有人去寻,可那轿儿、珠宝钱银都自此不见,只有那新郎官随身所佩一玉佩系在一处林植之上,山风呼啸,环佩作响。”
“这便是那上面所结的果儿?”楚升丢一颗入口,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这玉榔子,他前世还当真是吃过的
“玉榔子,发于瘴气弥漫之所,其果可除一切风、一切气,宣利脏腑。”青守淡淡的说了一句,长叹道:“相生相克,毒物之处定有解药,世间万物总归是这般奇妙。”
楚升眯眼感受,也笑着点头。
二人走入瘴气当中,翻过山峦,便感觉到眼前景色豁然开朗,却有一处幽静的山谷居于群山当中,这自然是人迹罕至,但也因此景致才别样美丽,那山谷当中栽种得便是草药花朵,正值盛夏时分,其中自是姹紫嫣红一片,而山谷中央更有一处湖泊,如同镜面一般倒映着山峦。
青守抬手一指,楚升顺着他所点的方向,却看到正有一间小小木屋,便在湖畔,更有一个少年郎在木屋周围挥舞出头,似乎在栽种着什么东西。
“那是我小师弟,年岁也不过”青守说到一半,有些怪异的望了楚升一眼,讪讪道:“也不过与楚掌门年岁相仿”
这身侧的少年,行事有度,举止得当,几乎让人本能的忽视了他的年岁。
二人下入山谷当中,便沿着湖畔往木屋而去。
青守沿途却回头递给他一包粉末,仔细叮嘱道:“毒医谷到处都是毒物,此处美丽是美丽,但却也凶险得紧,无知的外人踏入其中,便都化作了谷内便遍地毒草的养分去了。”
“且将这包去祛毒散洒在身上,可让毒虫毒物退避。”
祛毒散气味浓烈,想来不过是雄黄等等之物磨粉制成,驱散些普通毒虫毒物想来是无碍的。
楚升依照他所言施为,谷中花香袭人,惹的人陶醉期间。
可楚升却并没有去欣赏。
许是他心中不安,却总感觉脚下土壤蠕动,似是有东西在翻滚。
低头,却只见到草木甚密,处处织连,根本看不到内里。
半途之中,楚升却停下了脚步,在青守莫名的眼神中,少年在湖畔蹲下。
“既然小子有事相求,礼仪二字也还是需要保持的”
青守笑道:“都是江湖中人,何必要这些繁文缛节。”
楚升看了他一眼,有板有眼的道:“非是如此,这也是我对毒医的尊重,若真就衣衫不整而来,自己平白失了身份不说,倒也还显得颇为不尊。”
青守第一次见到楚升这般尊礼的模样,有心想要说些什么,但仔细想想,却也觉得在理。
就如同两方洽谈,一方西装革履,一方却汗衫背心,这显示出的态度就不一样。
眼前少年这般姿态慎重,也非是为了自家形象,更多的也还是对他师尊的尊重。
想到这里,青守面上也不禁带笑。
可楚升却并未先去撩那湖水,而是好似不经意般挪脚低头,此时俯下身来,当真看得真切。
他以为谷中只是茂密花草根系枝叶相连,可眼下这一看,面上的表情却不禁变了又变。
那在脚下的,分明是无数无尽的毒虫毒物,正在蠕动翻滚,彼此交织缠绕成一团。
他沿途而来,脚下的感知一直都是如此,那便一直都是在这虫窝里行走。
楚升胃里隐隐有翻滚的意思
肩头却被人拍了一下,他回头看去,青守面上好笑,言语却无奈道:“我不曾告诉你,你纵然是如何去想,也不会联想到这上面,也就没这般苦恼。”
“眼中未见,心中不知,你一路行来,即使是疑惑,可也不会去惧怕,懵懂走来便是走来了。可你这小子,偏偏心思谨慎,脚下不安稳,便想要瞅上一眼,眼下如何?可是令你心满意足了?”
青守笑的极为欠扁,楚升很想锤这家伙一个满面开花。
念头起了又起,楚升还是按下这心思,心中又默念三遍:“不可掉份不可掉份不可掉份”
他一路营造的形象,若是在这里就崩塌了,可才是心痛。
强忍着恶心,楚升撩起清澈湖水洗濯面庞,可眼睛却再也不敢往下看任何一眼。
少年面色略略发白,兀自维持着风度,又掸了掸衣衫上并不存在的尘埃,努力想要做出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可是手脚却有些不由自主的发抖
他现在几乎就是在无数毒虫上行走,只要想想这个念头,楚升面上便更惨白几分。
“走走吧。”
“可还撑得下去?”青守笑得两眼微眯,他本也是个俊俏之人,这会儿更显得风度。
“若是禁不住,那我便带你施展轻功过去也可。”
楚升摇了摇头,可不愿落了下风,男人怎么可以承认自己不行?
再说,自己过来央求人解毒,却这么骚包出场?这是求人还是打人脸?
若是青守带自己过去,平白便为人看轻
楚升年岁虽但心性却高。
他努力排空杂念,亦步亦趋的跟着青守。
后者也没有过多捉弄他的心思,只是引他向前,也加快了脚步。
“师兄”那挥舞着锄头翻土的少年也看到了二人,丢下锄头迎上前来,中途倒是停下来盯了楚升一眼。
“楚掌门,这是我师弟余庚”青守为楚升作介绍。
视线扫过那少年,其人长相普通,又干又瘦,头发稀疏发黄,只是一对眼珠子分外明亮。
楚升心中了然,面上也没有半分轻视的意图,恭敬行礼道:“再下身中蝎毒,特来求毒医相助,还望少侠引荐。”
唤作余庚的干瘦少年也只是一山民而已,不曾见过这些礼仪,更少见外人,只是觉得眼前之人举止有礼,相貌更是堂堂,第一眼便有几分好感。
再者,这是自家师兄引来的人,自然不是坏人,他便善意一笑,“家师,正在钻研毒术,阁下还请这边来。”
楚升巴不得赶紧进屋,这脚下的蠕动实在是让他难受得紧,立刻便迈出脚步跟在余庚身后。
青守见他面上故作平静,实则脚下好似火燎一样,强忍笑意,只是也不点破,便一同上前。
谷中难得有客来,少年余庚忙里忙外好一通麻烦,楚升却望着眼前的石凳石桌,目光落在其下那翻滚缠绕的毒虫,面上表情莫名。
青守坦然坐下,冲楚升直笑,“不过只是些虫蝥,楚掌门少年英才,不至于恐惧至此吧?”
浑身发毛的坐下,楚升抬起脚来,丝毫不敢沾地,只是讪讪的笑。
“其实任是谁,初始见到都难免如此”青守也不再调侃他,反而是由衷道:“楚掌门一路行来,面色不变,也实在是少见。”
“莫要取笑我了”楚升心里虽然也给自己点了个赞,但一副谦虚的表情也还是要摆在面上。
“楚掌门请饮茶”余庚此刻却从木屋中转出,奉上茶盏。
楚升的表情慢慢变黑,嘴角连连抽搐。
他喝过不少茶,这种还是第一次。
指着茶盏里游动的小虫子,楚升努力维持风度,“在下算是孤陋寡闻敢问,这是何物?”
那茶水呈得琥珀色,但其中却有一虫子游动,其虫体粗短,表面呈现棕黑色,环纹众多,分毫都清晰可见。这一切,看得楚升浑身发毛,面上的笑容也不禁有些僵硬。
余庚抿了一口茶水,以为楚升意指茶盏里掉了些其他杂物,便伸着脑袋望了一下,疑惑问道:“有问题么?”
有什么问题么!?
废话!
楚升很想给这少年一个爆锤,里面辣莫大的一条虫子在里面游泳,你视若未见,反过来问我有什么问题?
“这是我并州深山老林当中的特产,唤作凉山虫草,楚掌门未曾听闻?”青守故作惊讶,“其物便是比人参还要名贵许多,可平补阴阳,补精髓益肺肾,于武者有益。且其物药性温和,不比参茸之物使人浑身燥热,气血翻滚,真是有人参之益而无人参之害。”
“如楚掌门茶盏中的那一条便是其中精品,凉山虫草虽比不得西境大雪山虫草,但这一条便也足以换得百两金了”
楚升面色变换,这话总感觉自己似乎见识浅薄许多啊。
可是虫草自己知道,可怎么特么的还真是一条活虫啊!
这也太硬核了
“对了”青守不怀好意的笑了笑,又补充道:“楚掌门可还记得方才在下所述的传说?”
楚升点了点头。
“传说所言,被毒瘴所害之人,历时三十九日,其身会衍生出当初那条至毒毒蛊的后代。这些毒蛊虫,于圆月之夜自腐尸中钻出,须得在月上柳梢之端时寻到玉榔子,便钻入根系,啃噬玉榔子根成长养大”
青守所说的,楚升大都没听到,只有一句特别明晰。
这玩意是从腐尸中钻出来的
你妹的为什么能面不改色的说着这么恶心的东西,还喝着它泡的茶!
这人,心当真是黑了一大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