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楚升面上慢慢变得发黑,青守更是畅快的笑了笑,“不过外显的形体而已,当不得其他,楚掌门你饮下便知这虫茶的好处了。”
楚升似信不信,余光撇过那余庚的茶盏当中,也正有一条凉山虫草在游动,直把心一横,抬起茶盏便抿了一口。
茶分数类,有些清香动人,有些浓香蕴口,这虫茶便属于后者。
琥珀色的茶水入喉,便好似有一股暖流流入身体,楚升也不禁眼睛一亮,禁不住长出一口浊气,便是精气神都好上了不少。
青守没有拿些大话诓他,说是益于武者,可补精髓、益肺肾,便好似当真有这番效用。
只是想到这条虫蝥竟然比人参还要珍贵,楚升不免问道:“百年老参可保人一时气血,乃至于吊命续气,这凉山虫草也有这般效用?”
余庚常年便都是常随毒医身侧,打理着这一处毒谷草药,因而了解的更加清楚,为楚升解释道:“一般的凉山虫草,当然是比不得百年老参但这虫草也有年限之别,其身上自有环纹,十年生得一环,十环便有百年,效用正与老参比肩当然,那长白山的老参自然是比不过的。”
“其实青守师兄倒也说的真切,老参可吊命,但却是药效甚烈,服用过后,难免便气血浮动。而虫草温和,若是服用下来,自身也不会被药力所伤,对于内伤更是大补。”
这少年所言,有条有理,楚升不禁微微侧目。
“如何服用?”
青守笑着摇头,神秘道:“楚掌门喝完杯中茶再说。”
楚升不明,但却也是照做,这毕竟是好东西,不喝白不喝。
以楚升这等性子,白占的便宜当然要取得足足的。
饮完茶水,楚升却不禁眉头微皱,轻咦了一声。
那杯盏中的虫蝥失了温热的茶水,此厢倒是一动不动了在热水中游得如何欢快,这会儿好像蔫了一般。
见楚升还不明白,青守便为他做了个示范,将茶盏推在石桌中央。此时正值盛夏,阳光炙烤之下,茶盏中的虫蝥肥嘟嘟的身躯很快渗出茶水,却又缓缓蒸发。
这个过程当中,三人也在聊着话,青守却忽然一笑,指了指茶盏道:“楚掌门再看”
如同毛毛虫一样的凉山虫草赫然已经干枯,这份模样
楚升也望了望自己茶盏,取出同样已经干枯的虫草捏在手中仔细端详,面上满是说不出来的惊奇之色。
这正是他后世熟悉的虫草。
对虫草,楚升了解的不深,但也多少知道是某种真菌寄生在一些昆虫幼虫的尸体上,由此所产生的复合体。
但这眼前的虫草,却真切是一活物。
遇水则动,失水则眠,这生物,端的是奇妙。
也正在惊讶之间,那内里的房门却咯吱一声拉开,楚升扭头看去,正有一个须发皆白的青衫儒士手里握着一本医书书脊走出。
余庚轻声唤了一句,这老儒士才恍然察觉的望来,那青守也是急忙上前,楚升随他步伐,朝着这人行得儒士礼。
虽然想来这人定然便是那辣手毒医,但楚升看在眼中,心里却也还是难免惊奇。
其人这般儒雅模样,一身书卷味几乎是掩不住的,若是说是一大儒,楚升也是相信的。
毒医见到了楚升,倒也并未太过惊讶,只是略略问候得一句。
解毒一事,楚升倒也未曾提及。
人家弟子久难归来,自然是有一番话要叙的,自己真要这个时候凑过去,真就有些难看了。
告得一罪,毒医先同青守转入房中。
少年余庚也充他致歉,便也要去先忙碌去了。
楚升看着少年赤脚踩在无数虫蝥之上,挥舞着锄头正在翻地,彼处药圃内可就真无半分虫蝥占据,内里种植着一些稀疏草药。
少年气血寻常,算不上浑厚,似乎也只像是一寻常山野小子。
但楚升可不敢轻视他半分。
沉吟片刻,他还是先取出包裹来,半袒胸口,用药酒擦拭胸口出几处重大穴位。
自手臂之上,有一道血线如蛛网般蔓延,赫然已经盘踞了半面胸口,血线乌黑,看上去便极为渗人。
正在劳作的少年不禁回过头来,看得他一眼,目光落在他放在桌面的药酒上,却并未说些什么。
不多时,青守从木屋中转出,见楚升在一旁等待,先上来告罪道:“麻烦楚掌门再稍待片刻”
“无妨”楚升言语轻松,似也并未在意,毕竟自己才是求人的,自然是客随主便。
青守又说了三两句话,旋即便将那少年也唤入了木屋中。
楚升左右望了望,倒也没有说些什么,只是收整了衣衫,想要收起药酒,却也不禁有些其他想法。
这东西的药性浓郁,便是楚升这个外行人都能感觉到,还真如那破落老道说的一般,切是一好物什。
只是用作阻碍毒发,若不用来修炼所用,可真有些浪费了。
若是顺利,还需问一问毒医才好,毕竟对方才是内行,想来也有更多施法才对。
木屋当中,青衫儒士打扮的毒医却微敛眼睑,面上表情不定。
青守与余庚二人皆侍立一旁,安静无声。
辣手毒医曾为五毒主之一,青守同他所言,除却叙旧之外,自然是五毒教坛覆灭一事。
其人声名不彰,武功不高,但一身毒术却当真是出神入化。
彼时那苗女初来,所带来苗寨当中毒术一道,所授者不过两人。
其中一人,自然是那老十人之一的古休而另一人则是他毒医司滦。
不比古休性子暴躁,更像是个武者般司滦其人家室本为并州一小有名气的医林人家,其父辈正是一郎中而已。
可并州偏僻,法度不及,他父亲虽然妙手救得多人性命,却总不免失手。
这世界哪有现世那般公平,也没有任何一个医生足以打包票便说可以挽救所有病人但现世的医生至少若无己身过错,没能从死神手里抢回人命,谁也怨不得什么,更少有受到迁怒。而这世界的郎中可就艰难了,若只是寻常百姓之事倒也好说,偏偏他父辈被召去医治那一府知府。
这知府也是个妙人,自上任以来,为民不曾做得半分事,捞钱倒是捞得不少。
且其人体虚脾弱,一身肥膘都是虚胖,偏偏又是个色中饿鬼,常常是流连烟花之地,夜夜笙歌不断。
常在河边走,倒是哪有不湿鞋的。如此不加节制,倒也只是应有之意,其人便倒在了一娼妓床上,得了马上风。
等到其父被衙役匆匆驱赶过来,这头猪便是身子都凉了半截,正是菩萨临世也救不得了。
可谁人理会这般事,一府父母官死在娼妓床上,若是传出去可真是名誉扫地。
所以,理所当然的,司滦父亲便背了这口结实的黑锅,以医治不当,谋杀之名处置,牵连得一家都要被斩。
司滦走脱,因缘巧合之下便是入了五毒教,他本来自是个好读诗书的少年,更有医术的底子。一来医毒本就想通,二者他们这般邪教当中,武者多,可要找个识文通字的读书人,还真就是少。
都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可真要造反,没有秀才也是不成。
五毒教倒没个造反的心思,但一教派想要壮大,若是没有一两个计谋百出的人物出谋划策,凭借一群武人热血上头,只顾打杀,被人坑死了都丝毫察觉不到。
且那苗女不识汉字,司滦正是教会了她汉家文字礼仪,由是也得到重用。
他性子不好杀戮,更喜欢读书写字,钻研毒术医道,因而虽然在五毒教中身居高位,却少有出手,只是经常出谋划策而已。前文所述,古休领五毒教时,势力横压天台寺,这其中便少不了他的计谋。
毕竟后者强虽是强,可一个动辄恼怒之下冲入中原闹得一通的家伙,要他来管控如此大的宗派组织,当真是强人所难了。
后来古休退位,司滦便也顺势而走,便隐居在这村落附近的毒谷当中。
他与古休交好,那老家伙便是经常过来串门打秋风,前些时日,可不就将他的泷袖给拐了过去,说是没事挑弄着玩,也不知会不会还回来
本来想着便如此寄情于山水之间,这般如隐士般过完后世,也是潇洒,不曾想老便老了,偏偏又起事端。
青守低眉垂首,面上隐隐有泪痕挂着,“未能保我五毒教基业,青守有愧”
“与你无干”司滦吐出一口浊气,抬头望着木屋顶端,一时无言以对。
绿袍老蝎、花背老蛤二人叛离,当真出乎意料,纵然是司滦听到这一消息,也有一瞬间的失神。
五毒教教主之下,乃是五毒主各自辖制一部毒众。
绿袍老蝎、花背老蛤、赤衣吴公、蓝衫檐龙,同他青手蛇医,皆是同古休一辈的人物。
彼时古休打出五毒教声势,正是他们五毒主辅佐左右。
后古休退身,他也随之隐退,但还有其余四人在,继续辅佐现任教主,也就是那苗女的丈夫。
“若是银袖仍在,那两个老小子,何敢动了这般念头!”
心里暗自道得一声,司滦面上略有些叹息之意,当年那个回首一笑百媚生的苗女,终究是早早逝去了。
古休,你这老小子,纵然是踏入中原灭了那两派,又有何用?人即已去,终究还是回不来了。
嵇邳你这小子既是潜心钻研毒术,又有何用?
自家妻子身死,便是终究无力,为此以求精进,却不留神将身家性命与五毒教基业都丢了去了。
世事变幻,实在难料。
饶是以司滦读书养性至此,也不禁长叹一声,“既如此,古休如何说法?”
青守双拳攥紧,咬牙道:“我五毒教众,绝非贪生怕死之辈血债,当以血偿!”
“他那老家伙,也要亲自动手了么?”司滦目光有些怔怔,他们已经多久没有动过手了,已经许久许久了。
这个江湖,他们真的还熟悉吗?真的还能回复往日光彩吗?
他古休只身入中原,一夜毒杀两山千人,可还能再现?
他司滦自己纸扇摇动,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计奔袭天台寺之事,可还能再现?
“那三基教,势力如何?”
说道这里,青守便更加惭愧,“以我二州为基,听楚掌门所言,前些时日已经灭了天台寺满门”
司滦不禁惊愕,回想起当年那佛门高寺当中大和尚,以一杆禅杖立得山门在,金身立地御敌万千之态。
“是么,我等当年做不到的事情,竟然是被其人做到了”
“这么说,那三基教主,也当真是个人物啊。”
“师傅,这是不同的”青守不愿自堕心性,硬着头皮道。
“如何不同?”
“彼时慧念禅师自在,以开阳金刚身立守山门”
“现在天台寺便不是佛门八寺之一?便没有开阳境的高僧镇守?”司滦淡淡的看了这弟子一眼,摇头道:“不愿落人之下自然是好的,但事实在眼前,如何不敢承认?”
“不如便是不如,纵然不说天台寺,三基教覆灭我五毒教便不正在眼前?可还有得辩?你怕不是要说有绿袍老蝎、花背老蛤那两个老不死的背弃之因吧?”
自慧念大师圆寂,谁人知道天台寺还有无开阳境的高僧镇守
青守当真想这样说,但瞅了瞅自家师傅面上表情,终究还是没敢说出口。
前辈们打下的基业,交到他们这一代手中,便尽数损毁,这当真是没得辩。
死了的人,如现任教主嵇邳不必再说,其人坚守教坛不退,力竭而死。
但他青守得活,便只能一辈子背着这骂名存世。
若是复不得五毒教再起,青守纵然是死了,也无颜去面对九泉下的各位教内前辈。
“师傅”青守咬着下唇,几乎渗出鲜血来,直直的叩了数个头,将脑袋伏在地面上嗡声道:“弟子请请师傅出关!”
“请与古前辈一同,再立我五毒教威名!”
“我这一把老骨头,又能起到什么用处呢?”司滦淡淡的道:“古休那老小子曾是英雄墙上人物,养气这般年岁,想来已经非同凡响。我只是读写诗书,观些山水”
青守只是砰砰的磕着头,抬起时已是鲜血淋漓一片。
“师傅智计百出,外有古前辈在,内有师傅主持大局,我五毒教定然可翻身再起!”
望见弟子面上鲜血覆面,那毒医终究是心软了,似乎回想起往日情形,不禁长叹得一声。
“翻身再起再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