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晚,众人异常安静,铁梅花在掩埋了樊天猛的尸身后,也来到众人中间,坐在离火堆最远的角落里,他的一双眼始终没有离开过玄月,他的一只手也始终没有离开过他的剑柄。
这一晚,谷中也异常安静,没有了老虎的呼啸,使得本就空旷的山谷更添三分幽静。
越安静,却越恐怖。
这一晚,每一个人都没有睡得安稳,即便山谷寂静,花香袭人,蝉叫鸟鸣。
一个本该一夜好梦的夜晚,众人却都失眠了。
夜间,又有几人趁着夜色离开,这已是这几天来第三次有人走了,之前走的人也曾留下纸条,上面写着,“比起蓝麒麟,我更想要命。”
要命,这是每一个人都会做出的选择,这是本能的选择。
有的人不惜命,并不是因为他们有多么的勇敢,只不过是因为他们已厌倦生命,厌倦活着,他们厌倦活着的心甚至已超过他们对于死亡的恐惧,所以,他们不怕死,便正如有些人不怕生一样,不怕死的人多半是厌生求死,对生的恐惧远远大于对死的渴求,便正如那些不怕生的人一样,不怕生的人多半是惧死求生,对死的恐惧已远远大于对生的渴求。
所以,我们不应该说这些逃跑的人是贪生怕死之辈,因为,不论什么东西,在生命面前,都是一文不值的,他们只不过是做出了遵循他们本能的反应的事,他们只是那一群不怕生的人,这无关乎道义,也未曾违反道德,我们可以鄙夷、摒弃,但我们却不应仇恨、痛斥,甚至杀了他们,因为,我们没有资格。
第二日天明,众人自浑浑噩噩中醒来,方才惊觉,原本一十五人的队伍,现在,却只剩下了八个人,除去已死了的李缘、萧白素、烈九州、樊天猛,在这几天里,竟已有三人趁着夜色跑了,现在,只剩下玄月,黑袍人,白袍人,玉蝴蝶,玉剑男子,铁梅花,还有仙乐坊的北骆天,万噬窟的裘毒手。
剩下的这些人都是厌生求死之人,他们都是已死过一次的人,他们在这世上,早已是孤魂野鬼,无处可依,所以,他们不想走,也不会走。
远处,琴声袅袅,琴声悠扬飘渺,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八人不禁疑惑,在这深山幽谷之中,便是连动物都少见一只,却又为何会有琴声,况且,有琴声就代表有人,可他们一路行来,却并未见到半点人影。
难不成是幻觉?
八人正这样想着,忽然,那琴声又婉转惊起,便像是故意要教他们听见一般。
八人对视一眼,便皆不由自主地循着那琴声望去。
八人走过一山又一山,足足走过了八座山,眼见日已西斜,却仍然没有见到那抚琴之人的半点踪迹。
八人不禁已有些心生懈怠,可每当众人心生懈怠之时,那琴声却总会及时响起,教众人心神一震,且众人听那琴声,已越来越清晰,这便说明,他们已离那抚琴之人越来越近了。
日已垂下,月自挂空。
林间便又活跃起来,而那琴声也陡然变得高亢起来,便像是应和着林间疏音,百兽噪鸣,两者相得益彰。
八人之中,只有仙乐坊的北骆天最通音律,也最懂音律,其他人对此,只能是听个囫囵大概,这便正如欣赏美人,普通人只是惑于其形,观其外表,故心生爱慕,而真正的高人,却是要看美人的灵魂,美人之美,不在于外表的光鲜亮丽,而在乎内在的雍容华贵,没有内涵,便是生得再美,也不过是一副空皮囊,供人玩乐尚可,若欲与之交情交心,当是玩笑之举。
八人疲乏至极,两双腿已有些打颤,可那琴声却依旧时隐时现。
一路之上,北骆天都显得很是激动,他健步如飞,丝毫不觉乏累,甚至脸上还带着久不曾见的微笑。
八人终于在夜半时分见到了那位抚琴的高人。
那是在一处小亭子里,亭子残破不堪,只有一道围栏,一张石桌,一只石凳,一盏青灯,且那张石桌,那只石凳都已被那抚琴的人占了。
抚琴的人是个老人,白发,白衣,这本不奇怪,一个老人,纵然穿着一身白衣,也算不得是什么奇事,这也许只能说明,这位老人喜欢白色的衣服,况且,没有人规定,老人就不能穿白衣。
可令众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个身穿白衣的老人,却偏偏又穿着一双红色的鞋子,其实,一个老人,穿着一双红色的鞋子,本也算不得是什么奇事,这也许只能说明,这位老人喜欢红色的鞋子,况且,又没有人规定,老人,就不能穿红色的鞋子。
可当这一切都联系在一起时,这些本不奇怪的事,却变成了一件再奇怪不过的事,这些本不应令人感到吃惊的事,却变成了一件令众人想来便只觉后怕的事。
试想一下,一位老人,在这样空无一人、幽静阴森的空谷之中,在这样的晦暗长夜之下,穿着一身白衣,又穿着一双崭新的红鞋子,坐在这样一个残破不堪的亭子里,只守着一盏青灯,面对着无边旷野,萧萧夜色,弹奏着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听得到琴声的古琴,这难道不是一件值得奇怪,值得恐惧的事吗?
突然,那老人停止抚琴,将手伸直,按在琴弦之上,众人这才惊觉,那老人干枯瘦小的双手之上,竟是光秃秃的。
这老人竟没有手指!
那老人已猛地抬起头,一双暴突的眼,正定定地盯着众人看。
“你们来了?嘎嘎嘎…”
他的琴声虽美,但他的声音却着实难听,便似破锣破瓦之音,尤其是他最后的那一声怪笑,听来,令人不禁寒毛倒竖,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