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更深了。
乌云已掩住了皎月,天地遂在一片洁白与一片漆黑中交织变换,八人与老人的身影遂也时隐时现起来。
风更大了。
“不知前辈尊姓大名,为何深夜在这幽谷之中独自一人抚琴?”北骆天已向前探出一步,躬身施礼道。
老人放在古琴上的手轻轻地一抚,一声极悠扬的琴声便当空响起,琴声空灵,在这谷中,久久不散。
“就凭你们,也配知道老夫的名字?”老人将头微微抬起,便又低下,神情倨傲。
众人的脸色已有些不大好看。
北骆天却不在意,他知道,像老者这样,能在深山幽谷之中独自抚琴的人,性格定会有些怪癖,性子高傲些,也是正常的,而老人性情越是高傲、怪癖,便也越能说明,这老者,定是有些真本事的,不同于凡人。
一般来说,只有有真本事的人,才会性情怪癖,心高气傲,才会做出些常人所不能理解的事。
因为,他自己,本就是这样的人。
北骆天看着老人,淡淡道:“那要像什么样的人,才配知道您的名字?”
老人闻言,双手不禁停下,身子一愣,可随即便扬起头,骂道:“玉皇大帝!王母娘娘!天上的神仙才配知道!你们是吗?不是就快给老夫滚!”
在场众人,本就没有一个是好惹的主儿,再加上几日来,大家心头早已积起三尺无名业火,正没处发泄,此刻,听这老头口出不逊,便一个个摩拳擦掌,欲先拿这不知死活的糟老头子撒撒气。
北骆天也来了兴趣,便借着灯光,仔细地看向老人,可这一看,他整个人却愣住了。
北骆天已转过身,他一转过身,众人便都不再动了。
因为,北骆天已拿出了一直别在腰间的那支箫。
北骆天的箫,便正如樊天猛的为人一样,在江湖上都是久负盛名的。
北骆天之所以闻名江湖,便是靠着他那一手吹箫的绝活。
北骆天的箫,便如这世间最好的剑,而北骆天的箫音,便是这世间最精妙绝伦的剑法。
他的箫,能教喜人哭,能教悲人笑。
但他却从来没有教悲人笑过,他的箫,向来都只是教喜人哭,教每一个听到他的箫声的人哭。
也正因此,他的“喜人哭”的名头,便是这么来的。
据说,他每次与人比武之时,都会先吹奏一曲,吹的也都是伤感的曲子,他从不吹教人心生欢喜的曲子,因为,他说,杀人本就是一件悲伤的事,悲伤的事,便应配上悲伤的曲子,如果他死了,这首悲伤的曲子便正好配他,为他送葬,如果是对方死了,那这首悲伤的曲子便是他为对方吹的超度曲,送对方一程。
只不过,每次他洞箫声响,吹完一曲后,都会死一个人,死的都是他要超度的人。
不过,每一个与他比武的人,在比武之前,都会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听着他为自己或为别人准备的一首悲伤的曲子,而每一个听着曲子的人,又都会不由自主地笑起来,即便那是一首伤感的曲子,听曲子的人却仍然会笑。
笑罢,听曲子的人死了,他的亲人便会抱着他的尸体痛哭。
“喜人哭”,“喜”的是听曲子的人,“哭”的却是听曲之人的亲人。
可在三年前,北骆天却宣布从今往后,今生,再不吹箫。
而这一切,只因他去了一个地方,见了一个人。
至于去的是什么地方,见的是什么人,没有人知道。
从此,江湖上也只能留下一段关于北骆天的佳话,成为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至于他的箫声,从此,也真地没有再出现过,他的人,也很少出现在江湖。
他也不再与人交手。
可今日,见到这位老人,他却无法继续保持镇定了。
因为他知道,此刻,站在他面前的这位老人,不光是个没有手指的残废,还是个双目失明的瞎子。
他不由得长长地叹了口气,一些记忆便如雨后春笋般,又悄悄地浮上心头。
他北骆天从小便是个孤儿,幸遇贵人,自幼随北敬禅师学习佛法,武艺,至于他那一手吹洞箫的功夫,也是打小随北敬禅师学的。
至他年长,无心沙门,遂拜别师父,单人匹马,闯荡江湖,却愣是凭着那一手吹洞箫的本事,再加上他那一身佛家上乘武功,在武林中闯出了一片名堂,至此开山立派,创立仙乐坊。
那一年,他才不过二十三岁。
三年前,他听闻江湖中出了一对父女,弹得一手好古琴。
据说,那对父女还会弹许多久已失传的曲子。
他尚年少,心高气傲,自认在古曲方面,他当是天下无敌,难逢敌手。
所以,他久经辗转,终于得以拜会那对父女。
那对父女,为人朴实低调,父女俩相依为命,生活在一片竹林之中,不问世事。
当北骆天寻到他们,说明来意后,那名少女面色绯红,忙闪入屋中。
只留下那老头子一个人在那里“嘿嘿”地笑。
原来,这对父女也早已听闻北骆天少年英才,更是乐理奇才,久已闻名,无缘得见,不想今日,北骆天竟亲自登门。
老者忙教少女做饭招待,饭食虽粗砺,却幸好有酒,有酒,便是一桌好饭。
席间,少女眼波流转,不住觑北骆天。
北骆天不明其意。
老者也不说话,仍是“嘿嘿”地笑。
饭毕,北骆天便提出,要与老者比比。
老者推脱自己年纪已大,便叫来少女,教她代为与北骆天比试。
这一比试,北骆天方才惊觉,原来,这少女琴艺竟如此高超,丝毫不弱于自己,甚至,天赋比自己还要更高些。
两人合奏,一箫一琴,竟奏出一曲凤求凰。
老者笑得更畅快了。
比试完毕,少女俏脸通红,低着头,快步回到房里。
北骆天少年气傲,自是不服,便要求重新比过。
老者笑笑,教他明日再来。
北骆天次日果真来此。
一连三日,他每弹奏一曲,少女都能接上,且完美无误。
北骆天仍是不服,第四日,他便教少女弹奏一曲,他来接曲。
可当少女弹奏一曲后,他却傻眼了,因为,这首曲子,他根本连听都没有听过。
这一日,他悻悻而归。
第五日,他又来了,少女再弹奏一曲,他仍是接不上来。
少女见他脸色不悦,便悄悄地对他说:“你明日再来,明日,你一定会接得上的,相信我…”
第六日,他果真来了,少女也果真弹奏了一首极其简单的曲子,那首曲子,便是连咿呀学语的三岁孩子,都会哼唱。
可他想起前几日,少女教他出丑,他心中有气,便赌气不再去接。
少女的脸色登时白了,惨白如纸。
老者的脸色也已白了。
自那之后,北骆天回到家中,便再就没有去过那片竹林,再也没有见过那对父女,只是夜深人静之时,偶一想起,心中仍郁郁难平。
又过了数月,他已然将这回事忘记了。
直到有一日,他随朋友出门,却在街上遇到了竹林之中的那位老者。
只见那位老者蓬头垢面,神态疯癫。
北骆天过去打招呼。
老者见他,却越加癫狂,对其又打又咬。
他正躲闪间,偶一低头,就看到老者那已没有了手指的光秃秃的双手,和他手掌之间怀抱着的一块灵牌,灵牌上写着:“爱女芦彩云之灵位”。
而老者的脚上穿着的,也正是他的女儿的那双红鞋子。
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呆呆地站在原地。
他已忽然记起,在他刚开始学箫之时,他的师父北敬禅师便曾经叮嘱过他,以后,若遇抚琴之人,尤其是女子,若是对人家没有爱慕之心,切记不可与其共奏一曲,因为,琴与箫本就是一对,也只有琴声与箫声,才能合奏出这世间最完美动听的曲子。
当然,他日,若是有女子愿意与你合奏一曲,你若也愿与之合奏,便要切记,此生绝不可负她,因为,抚琴之人的曲子,尤其是少女的曲子,便是她的贞操,此生只有一次,只予一人,若是失掉了,便再也没有了,所以,若是对人家无意,便千万千万不可与抚琴之女合奏,切记!切记!
北骆天已记起一切,难怪当日,他要与老者比试,老者让女儿代为比试,其实,老者便是已相中他了,若是北骆天没有相中他的女儿,便应在当时便回绝,可他偏偏又与那少女合奏,也难怪,那女子在那日曾悄声对他说,他明日来,定会教他接上自己的曲子,原来,那少女对他亦是芳心暗许。
可这一切,却只有他不知。
他毁掉了一个少女,也毁掉了一位父亲,更毁掉了一个家。
北骆天满眼歉疚地看着老者,老者则满眼鄙夷地看着他,眼神冰冷,老者冷笑着,忽地自北骆天腰间拽出那支洞箫。
北骆天没有动。
老者便拿着那支洞箫,当着北骆天的面,将自己的双眼一只一只地捅瞎。
鲜血淋漓,顺着洞箫流淌下来。
老者已跌跌撞撞地走了。
可北骆天却仍在发呆,他的手里紧紧地攥着那支沾血的洞箫,呆呆地望着远方,望着老者……
北骆天已拿出了那支洞箫,在众人的面前,他将洞箫轻轻地放在唇边,轻轻地吹起。
悠扬的箫声便倾泻而下,绕着亭子,绕着众人。
一曲凤求凰。
老者似也已听得痴了,他的手便不自觉地在古琴之上移动起来,竟与那箫声互相应和起来。
那箫声与那琴声互相交织,就如当日,北骆天与那少女第一次合奏之时。
众人已听得如醉如痴,本已幽静的山谷,显得更加宁静了。
一曲毕。
老人伸出颤抖的双手,指着北骆天,颤声道:“你…你是他?”
接着,老人忽又摇了摇头,道:“不…不…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北骆天道:“你恨他?”
老人咬着牙,道:“恨!”
北骆天又道:“你,想教他死?”
老人道:“想!”
北骆天笑了笑,道:“好。”
他已走到那老者面前,弯下腰,在老者耳边,轻声道:“老伯,您张开手,摸摸看,这就是那人的头颅,我给您送来了…”
说罢,他猛地拔出腰刀,凌空劈下,热血喷薄,溅了老人一身,一脸,他的头,便已滚在了老人的手里。
老人手捧着北骆天的头,不住地摸着,两颗早已凹陷的双眼,却流出了热泪,他的表情,已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