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夜晚,风如冷刀,叶如冷匕。
刚刚温好的酒,很快地便已冷却,可喝进肚中,却依旧火辣灼热。
喝醉酒的人,在这样的秋夜中醒来,也全然不觉寒冷。
霓欢便是在这样的夜晚喝醉,又是在这样的夜晚醒来。
他醒来已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醒来后,便一直躺在地上,他的手边,是早已空荡冷却的酒坛。
他望了望漫天星辰,感觉所有的星星都在向他眨眼,不光向他眨眼,还在向他招手。
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浊气,浊气在寒冷的夜空下,幻化成一团浓而不散的烟雾。
他望着这团烟雾,又看了许久,忽然,他像是有所感应,侧过头去,便看到了一个酒坛,一个同样早已空荡冷却的酒坛,空荡的酒坛旁,也是空荡的,那里本该也同样躺着一个宿醉未消的男人。
“他应该已走远了吧…”
霓欢暗暗地笑了笑,试图坐起身子,可他的头实在太痛,身子也实在太沉,挣扎了几下后,他还是选择继续乖乖地躺在地上。
冰冷的地面,也好让他尚有些混沌的头脑清醒一些。
“唉,老了,老了,不中用了,才喝了一坛子酒,就已醉成这般模样…”
霓欢用力拍了拍脑袋,连连叹道。
紧接着,他又像是有些恼火,道:“臭小子,明知道我年岁已大,不胜酒力,还拼命灌我,唉,我这把老骨头,经不起他这般折腾了…”
“一个人,若是不想要醉,别人就算是把天底下最烈的酒拿来给他喝,他也是一样不会醉的…”
风中,传来一个人说话的声音,声音中,夹杂着浓烈的酒气。
霓欢忽然笑了,他并不吃惊,道:“是啊,是啊,我若是不想醉,就算是有八坛子酒摆在我的面前,叫我都喝下去,我也是不会醉的…”
那人笑道:“你知道我来?”
霓欢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来?”
那人哈哈大笑,笑得又喝了一大口酒。
霓欢道:“你既已来了,为何还要放他走?”
那人道:“放他走的,不是我,是你…”
霓欢闻言,沉默一下,点点头,道:“是啊,是啊,我是想要放他走,你不怪我?”
那人道:“怪。”
霓欢道:“可我还是放他走了…”
那人道:“所以,我现在就是怪你,也没有用了…”
霓欢道:“你还可以把他追回来,凭你,这应该不是一件很困难的事…”
那人忽然叹了一口气,道:“算了…”
霓欢笑道:“十年过去了,难不成,你也想开了?”
那人苦笑道:“想开又如何?想不开又如何?你知道的,她并不爱我…”
霓欢叹道:“我知道,我们都知道,她的眼里,她的心里,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却不是你…”
那人黯然道:“那个男人,不是我…”
霓欢道:“那个男人,是魏何…”
那人叹道:“那个男人,是魏何…”
霓欢道:“你真地已想开?”
那人笑道:“没有。”
这次,那人回答得斩钉截铁。
霓欢道:“所以,你还是要追他回来?”
那人道:“我没有想开,我还要追他回来…”
霓欢忽然侧过头,不再看他,语气也变得很冰冷,道:“你该走了!”
那人道:“去哪儿?”
霓欢道:“去追他!”
那人道:“你想要我把他追回来?”
霓欢道:“不想!”
这一次,霓欢回答得也是斩钉截铁。
那人道:“既然不想,又何必着急?”
霓欢道:“该着急的不是我,是你!”
那人忽然笑了,道:“说实话,你想要他回来吗?”
霓欢道:“什么意思?”
那人道:“要我把他追回来…”
霓欢道:“不想!”
那人道:“如果,我真地把他追回来,你会怎样?”
霓欢道:“不会怎样…”
那人道:“只是与我绝交,从此,再不与我喝酒?”
霓欢道:“我本就不会喝酒,更不会与你喝酒…”
那人道:“来吧…”
霓欢道:“做甚?”
那人道:“陪我喝酒…”
霓欢道:“你还不走,还要我在这里陪你喝酒?”
那人笑道:“我不着急…”
霓欢沉吟片刻,忽然猛地坐起身,忍着眩晕,接过那人手里的酒坛,道:“你不着急,我更不着急…”
那人道:“你又会喝酒了?”
霓欢道:“我刚刚学会的…”
那人道:“你又愿意与我喝酒了?”
霓欢道:“既能喝酒,与谁喝不是一样?”
那人道:“好,你我先干一坛…”
霓欢道:“好!不过,事先说好,我这把老骨头,若是散架了,你可得给我接好…”
那人哈哈大笑,道:“没问题,我不光要给你接好,还要给你换一副牛骨头……”
霓欢道:“为何?”
那人笑道:“因为,你喝酒实在太慢,换上一副牛骨头,喝酒,便当如饮水一般痛快了…”
说罢,那人先忍不住,朗声大笑起来。
霓欢呆坐片刻,忽然也朗声笑起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好好好,今日,不需你那副牛骨头,老夫也给你表演一下,何为老牛饮水…”
说罢,霓欢捧起酒坛,便往嘴里倒酒。
倒得快,喝得也快,眨眼之间,一个酒坛,便变成了一个空坛。
那人抚掌大笑,道:“好好好,喝酒该当如此,该当如此…”
两人便又笑起来,笑得红了脸膛,冒了热汗……
……
……
浮生门,金乌阁。
“小娃娃,念尔等年纪尚轻,速速退下,免得伤了性命!”
魏何手持长剑,怒目圆睁,朗声喝道。
当中一人,白袍利剑,抢先一步,道:“师叔,我等奉掌门之命,在此等候,还望师叔放下武器,早些回头,我相信,掌门念及旧情,定会从轻发落…”
魏何闻言,忽然笑了,垂下长剑,道:“小娃娃,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道:“我叫盘龙。”
魏何道:“我们,貌似见过?”
盘龙道:“见过,几个月前,在枯阁门前…”
魏何恍然大悟,道:“哦,我记起来了,你便是掌门的弟子,少年英雄,早有耳闻,早有耳闻…”
盘龙道:“师叔谬赞,师叔常年在枯阁隐居,盘龙亦是久仰师叔大名,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有幸,盘龙在此先拜见师叔,给师叔行礼了…”
盘龙说罢,便恭恭敬敬地给魏何施了个礼。
魏何忙道:“师侄不必客气…”
魏何说罢,又将目光看向旁边那人,亦是一名英俊少年,道:“这个娃娃,如何称呼?”
盘龙忙道:“他叫李梦龙,是涯丹长老的弟子…”
魏何的眼睛一亮,忙道:“哦…原来他便是李梦龙…”
盘龙喜道:“师叔识得他?”
魏何笑道:“浮生门内,人尽皆知,少年风流,人尽皆知啊…”
李梦龙闻言,冲其微微点头,并未施礼。
一番客套后,魏何忽然正色道:“是掌门教你们在此拦我?”
盘龙点点头,道:“是。”
魏何道:“他可说明,因何拦我?”
盘龙摇摇头,道:“掌门师父并未说…”
魏何冷笑一声,道:“师侄,我且问你,倘若有一日,有人强抢你妻,不让你们相见,你该当如何?”
盘龙脸色绯红,面露难色,嗫嚅道:“我并未娶妻,不…不知…”
魏何急道:“假如呢?假如有一日,你娶了妻…”
盘龙道:“师父昔日曾教我,出家人,不可打诳语,对于不知道的事情,切记不可妄言,所以…”
魏何叹道:“真是榆木疙瘩…”
忽然,他又看到站在一旁的李梦龙,道:“师侄,若是你呢?该当如何?”
李梦龙想也没想,道:“杀!”
魏何一喜,道:“若是,强抢你妻之人,你打不过呢?”
李梦龙淡淡道:“那我就先杀了他的妻子,他的儿子…”
魏何闻言,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
“这…”
魏何忽然没有话可说了,他已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该如何说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道苍老锐利的声音传来,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响亮刺耳。
“梦龙,若是抢他妻子的人,是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