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城在秋风细雨中进入孟冬,过了立冬,就算真正入冬了。
今年冬天有两件重要的事。
一是这个月的大青山骑猎,将离已经收到云娘的请简,并做了回函。
这是应了金风的邀请而展开的相对私人的小规模骑猎。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以骑马逐猎为主,也会较量射艺。
二是冬至的田猎,就是冬狩。
这冬狩具有一定的军事意义,与春蒐(sōu)、夏苗、秋狝(xiǎn),并称“四时田猎”。
或为田除害而灭禽,或为宗庙祭祀而献兽,再或以练兵为名兴师动众。
天秦将四季祭祀并归到四时田猎的首日举行,戎祀相合,首日祭祀,后两日田猎,立春春祭,夏至夏祭,立秋秋祭,冬至冬祭。
秦帝会在咸阳西郊的上林苑封山围猎,整整三日,那场面不亚于大型的军事阅兵。
旌旗战马,百乘并驱,礼乐射御,无不展示,以祭典为始,以宴飨为终。
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的狩猎,都要遵从一定的礼法。
不捕幼、不杀孕、不采卵、不覆巢,围而不合、网开一面,不过到了冬天,其实就没有这么多限制。
礼法只是礼法,真正杀起来,红了眼的也不占少数。
这小秦帝就算一个,爱射鹿,而且是跟着母亲的小鹿,宋桓听人说他喜欢听母鹿丧子而哀嚎的叫声。
因为这事儿,卫太后没少教育他,至于怎么教育的,内宫关起门来的事情,外人哪里知道,只知道这小秦帝也确实收敛了些。
内史那边声势浩大,地方也多有效仿,唯独九原郡这边没有动静。
公子将离不爱玩。
这次冬狩,他在咸阳的小叔叔阳元君,公子况,受了卫太后懿旨,将于下月仲冬北上九原,督促颓废的九原君遵守礼法,冬至祭祀,举行冬狩。
“颓废”是将离自己理解的意思,阳元君先前的来信里用的是“悒然”二字,反正就是大家都知道九原君不开心,打小就不开心。
只是自上个月朔日起,九原君便不再是原来的九原君了。
是因为那晚的遇刺而受惊,之后就变了个人,变得话多事多,性子也朗然起来。
藏了刺客的剑、在市集游荡、某个酒肆的半个东家、捯饬了什么珍馐煎饼,竟还与哪家的寡妇扯出些风流,连市集都因为他而变得热闹起来。
这些为九原民众所津津乐道的流言蜚语,咸阳那边统统都是知道的。
就连大家不甚明了的南郊闯宅案,以及这起案件的每一个细节,九原君的每一个动向,都被有心人记录在册。
以秘函的形式,快马传车,递送到内史咸阳的御史大夫处。
御史大夫监察百官,又兼任左相,便是卫良,太后的胞兄。
所以这些秘函最终也还是会抵达甘泉宫,那位卫太后的手中。
九原郡监御史魏侃,这个咸阳派来的耳报神小班长。
专门负责监察郡守及其他官员,定期向朝廷汇报他们的情况,说白了就是纪委。
郡守、郡尉、监御史,这三个职位是平级关系,独立存在,各自直辖于朝廷,并称一个郡的“三驾马车”。
不光是九原君,郡守白进、郡尉新垣安、郡丞文衍、郡尉丞等各郡、县级官员也全部都在他的监察范围内。
将离花了一些时间去了解天秦的官制构成,知道九原有这么个纪委,明白他的职责是监察当地官员。
而向咸阳那边事无巨细地汇报自己的一举一动,却是他九原君独享的待遇。
就因为他是先秦帝的庶长子,当今秦帝的长兄,甚至一度是储君的有力竞争者。
以前的将离不争,先帝又明确了立嫡为储,所以承位没起波澜。
不过秦帝尚幼,咸阳为保险起见,还是采取了一个措施来保证帝位的稳定,这也是将离被迫就封的唯一原因,美其名曰“为国守境”。
将离无所谓,爱报报去。
对于咸阳来说,九原君唯一的职责,就是不要搞事情,尤其是不要搞他们咸阳的事情。
至于那女刺客是谁派来的,到底是谁要自己死,这些朝堂里的弯弯绕绕,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呗。
而且自己被下了“无召不得回京”的禁令,若是想南下,估计还没出九原郡,就会让魏侃的人给摁在半路。
没事不惹事,遇事不怕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哪有土去逐水的?
只要自己做好防守,不论他来杀几次,发现自己皮糙肉厚的杀不动,等他花人又花钱,慢慢耗尽,到那时两边都老了,将离也不用他杀。
以逸待劳,这倒和天秦的对匈政策相近。
而眼下最要紧的是,终于要改朝换代了……
自己把云娘将得死死的。
两人又在对棋,她黑方还有两士两象一将,将离的红方只剩一帅和两个过了河的兵。
“呵,黑士五进六吃红兵,红兵七平六吃士再下肋兵,则速胜,云娘承让。”
将离笑笑,揣着袖子倾了倾身,他没有动手行棋,只是把接下来的棋步报了出来,跟云娘学的。
这二人下得多了,渐渐形成一种默契。
快到将军的最后几步,都不会上手吃子,而改为报棋步。
第一次这样,是两人在书房下棋的时候,云娘手冷,捂着汤媪藏在裘里不想拿出来。
稍稍瞥了眼棋盘,报出棋步,由珠儿待她行棋,这小丫头耳濡目染地也跟着学会了些。
但将离依旧动手吃子,有时珠儿不在旁边,他还会听了云娘报的步数来帮她行棋。
象棋吃子砰砰哐哐,有时杀到兴头,手上劲也大了,两人都是,听起来很有攻击性。
不明白的会以为他们在拿棋子撒气,直到云娘无意说了一句话:“吃子声脆痛耳,妾身不忍将了公子。”
这个……
将离瞅着棋盘看了一会儿,因为那句“声脆痛耳”,他便不再移子。
而改为跟她口头对棋,一来二去走了六个来回,果然就被将了军。
这样比真正落子将军来得更温和些,也更锻炼脑中布局的能力。
他近来棋艺渐长,居然是被云娘带出来的结果。
“公子又赢了。”
“是云娘教得好。”
“嗯……这不是公子教我的么?”
将离笑着挠挠脸,左脸的结痂已经完全脱落,露出新的皮肤,一寸多的剑伤留疤挺明显,但也没办法。
手边温了壶桂酒,没什么度数,甜甜的就当糖水喝。
此时棋局刚歇,云娘又为将离斟上一杯,他道谢接过。
近日无事,将离常来小坐,也不管旁人如何看了,反正就是想来,且一般是午后,到了傍晚便回君府,从不在郑宅留宿。
与云娘处得已经相当温情自然,也都不会再为了什么不经意的细小动作而面红心跳个半天,唯有一番舒心惬意。
不过却并无更深的进展,两人都还没尝试着去迈出那步。
入了冬,原本一直在院中亭榭对弈的二人转入主屋书房,合门闭窗,燃着燎炉,吃着桂酒果食,宋桓珠儿服侍在旁。
云娘已经很久没去云中居,本来去那边就是为了见他,现在将离主动来郑宅找她,就在家里安心等着。
也不再暗示他留宿,因为那句“久长时”,就像给了她一颗定心丸,让她得以耐心静守。
像这样常与他下棋吃酒,聊诗谈书,就已经是成真的梦。
至于云中居的点心业务,全部交给那两个新晋学徒。
他们自己换着变了些花样,弄出枣饵杏饵,加入蜂蜜、饴糖和梨。
连那些向来嫌弃天秦食物单调的南楚商人,都说这些珍馐做得都快赶上楚地。
可惜稌米有限,没法敞开来用,不然就可以做稌米酒了,就是糯米酒。
因为将离用酪浆和面做粉糍,这两人也去向牧月轩的庖厨请教了楚酪。
不过口感还是差些,应该是那些楚人保留了几分配方。
若再早些赶上桂月多摇些桂粒,就能做出桂花粉糍和桂酪来,现在都只能等明年了。
再说工坊那边,在做完将离的袖剑和一批汤媪后闲了下来,李恒带着儿子李敢、几个工丞和工匠,南下去内史咸阳陈物。
孟冬百工考校,他先在九原工坊里考了别人,而后要去接受咸阳少府下属铁官的验工。
就是带着汤媪去的,短时间内不会有回音,才刚走两三天,这会儿还没到咸阳呢。
汤媪一批做了二三十个,先往郑宅送来一些,给云娘还有她近身的婢女婆子。
工坊那边有些职务的人也领了几个各自带回家里给婆姨,最后是君府,像张婆婆那样得力的婆子或者管事的都有。
不过将离没怎么用,觉得现在还不太冷,穿有狼裘,屋有燎炉,这副身体也还扛冻,等过段日子再说。
他看看天色,又到了告辞的时候,起身让宋桓从背后披上裘。
面前是云娘,她都会帮他摆正裘领再系上飘带,而后搭上手轻抚着黑狼毛,就是将离胸口的位置。
这是两人最近的距离,此刻搭得有些久了,他不禁觉得云娘是在蹭自己的狼裘暖手,便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暖和吧?”
云娘立时收回手,稍许埋怨地瞄了他一眼,怪他扰了这份温存。
惹得他憋不住傻乐出来,被她忍着笑意轻轻拍了一下,宋桓也与珠儿笑着对视一眼。
“别送了,外面冷。”
将离留下这句话,与宋桓一前一后出了主屋。
一般是坐车来的,今天天气好就骑个马。
过了南郊树林上到主路,远远瞧见前面一群同样骑着马的五人。
看穿着应该不是士伍,挥着鞭子,张开弓,爆发出充满戾气的吼声。
在他们奔踏的马蹄前,有只飞快跑动的……
呃……某种四脚兽吧,黑黑脏脏,毛发飘扬,迅捷灵巧地躲开身后如梭的弓箭。
这箭射得也怪,拉弓之人并不打算真的射中这兽,弓箭都落在猎物前方,看来目的是将它拦住。
这兽左闪右避,那队人穷追猛赶,尘土滚滚,直向这边冲来。
将离眯起眼定睛细瞧,发现那四脚兽躬着的身形有些奇怪。
前肢比后腿短,好像不是什么普通动物,更像是……
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