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原君的队伍后面,跟着的是郡尉新垣安家的车队,父子一车,母女一车。
这对父子向来是闷闷的,不会多说与礼节和课业无关的半句话。
父亲新垣安在官场上严面无私,到了家也依然是这样。
把家人当同僚,妻子当参谋,儿子当下属,女儿当……哦对,他都差点忘了,自己还有个女儿。
所以对孩子们的婚事也不着急,说是让他们顺其自然。
实际是这个做父亲的懒得管,这倒让新垣平松了口气,而后车的母亲蔡氏则对女儿还没定好人家感到非常焦虑。
她悉心培养了两个孩子,儿子新垣平已初见成果。
待来年学室春考过后,便可按成绩分派职务,或从吏或为官,目标是要去咸阳任职的,而那边身为宗正丞的外祖父也会对他多多提携。
眼下就是这个宁儿,其他人家的女儿刚过及笄,便有人来提亲,而他们新垣家的女儿,自己主意大着哩,不要这个看不上那个。
对来提亲的人只看了一眼就当场拒绝。
要么说文弱要么说粗犷,要么嫌样貌不佳要么嫌身姿不挺拔,让对方很下不来台。
这名声传出去了,也不大敢有人再来挑战,门庭慢慢也就冷清下来。
此后新垣夫人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就在暗中先帮女儿物色,等调查好对方家世,再问问女儿的意思,才让人上家里来。
之前看中了隔壁魏家的次子魏仲武。
两家门户相当,父亲同署为官,宁儿与他家妹妹秋子又是密友,两人若成婚便是亲上加亲。
不过她留心托人打听了一下,回话说那魏仲武与哪个楚商家的女儿过于亲密,还有过夜宿闺中的事迹,似乎还不止一家。
后来他父亲魏侃给他相了赵县令家的独女,已经过了问名,这才安定下来,不过好像仍与那楚女藕断丝连。
新垣夫人连叹幸好,立时又调转了方向。
想在郡尉下属的军中挑选几个年轻将领,无意间向女儿提到,她又是满不在意,说什么行伍粗陋、交谈不来,这条路子便又作罢。
可前日里一家人暮食的时候,女儿突然问起九原君的事情,说是因为今日的骑猎要见面,所以想先了解一下。
当时这个做母亲的就觉得女儿心里有事,问她也只说是与姐妹们聊到那人,随口问一句,还道“母亲若是不愿说那就算了”。
可真是稀罕,女儿竟来主动打听男子的情况,还是那流言满天飞的九原君。
这也难怪,一个封邑的封君就是当地名人,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也是民众日常的谈资。
新垣夫人就大概说了说自己知道的那些关于九原君的事情,不多,只是些身份和性情之类,而女儿当时看起来也不太在意的样子。
不过……
这丫头今天居然用心梳了垂鬟分肖髻,连发带也是选了半天才定好,平时可没这样讲究,听婢女说她一早就爬起来打扮了。
原本刚上路时还说些话的,可自在那西门外见到九原君后,女儿便一语不发到现在,一脸心事重重的样子。
而这幅为心仪者容的模样,让她想起了自己当年要与尚未成亲的丈夫相见时的场景,也是这般精心梳妆、心神不宁。
新垣夫人这么想着,悄悄瞄了眼身畔的女儿。
她正掀开窗帘往前看去,前方九原君的车队转了弯,宁儿的目光也跟着转了弯,瞧那眼神,目测是有些发春了的。
那九原君虽是就封封君,再无回京参政的可能,但也是宗室子,是当今陛下的长兄,与其说身份显贵,不如说家世复杂。
且不谈攀不攀得起,单说他曾经遇刺这一点,自己的女儿就不能嫁他,更别说还有什么寡妇跟他有牵连。
此时见女儿盯着那头车发呆,新垣夫人一把将她拽了回来,把窗帘封好,不准她再向外瞧去。
新垣宁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母亲突然此举是为何,别是发现了自己在偷看九原君的车驾,侧眼望向母亲,竟是一脸的严肃,让她不敢吱声。
便只好安安分分地坐着,接着去想那个方才在路边朝自己颔首微笑的狼裘公子,稍稍红了脸,小鹿触心……
……
再之后是监御史魏家的车队,这里就热闹很多……
“为什么要跟坐我一辆车?”
魏秋子气气的,与哥哥仲武分坐在车舆两端,遥遥相对。
仲武拆了束袖,又重新裹着,反驳道:“你以为我想啊?要不是父亲嫌你吵闹,不愿与你同车,还轮得到我来受这趟罪么?”
“那他老人家可以与你同车啊,我正好跟母亲一起,就像宁姐姐他们家那样。”
“母亲也嫌你吵呢,还有啊,你这护臂哪来的?怎么还有女子尺寸呢?”魏仲武指指她。
秋子不服气地举起双臂,边转边道:“女子怎么就不能戴护臂?”
“看你样子,今天也是想上场比试的?”
“我可不光是比试,不但要晋级,还要夺赏礼。”
仲武喷笑出来,他笑成这样,让秋子觉得他很蠢,便也不甘示弱地跟着他对笑起来,笑他对自己的力量一无所知。
两人笑声一浪高过一浪,一定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也不管多么的怪腔怪调,声音变得有些诡异起来,传到车外,让赶马的车夫后背一凉。
魏秋子虽为二八少女,看似小巧娇弱,却劲力十足。
男孩子玩的东西她玩,男孩子练的武艺她也练,还经常到学室武班偷师,射箭骑马都是小意思,她更向往的是能够像个爷们一样去打猎。
监御史魏家,父亲魏侃敦厚踏实,母亲韩氏知书达理。
生的三个孩子只有长子魏孟文沉着稳重,在御史中丞属下任治书侍御史,算得上是家族榜样。
但他远在咸阳,而剩下来的两个都不让人省心。
次子魏仲武生得俊逸威猛,孔武有力,以后是要从军的料子,在学室武班无论文业还是武绩,都是数一数二,与新垣平因文业投缘而交好。
但性子过于豪放率直,心直口快,察人不深,交了些狐朋狗友,还有一个为人所诟病的缺点,喜欢拈花惹草。
且不说他与多少未出阁的姑娘有过来往,光说他天亮时从人家内院里翻墙出去的,就被撞见过几次。
目前这事已经传出去一些,碍于旁人议论,魏家父亲想要尽早给血气方刚的儿子婚配,好让他能安定下来,先娶个正妻,之后的都好说。
虽然有这种想法很对不住亲家,也被妻子责备过多次。
但魏侃还是丢下郡官的老脸,亲自去赵县令家提亲,去得三趟,才终于将这事落定。
父母眼瞅着管他不住,便指望女儿能变得乖巧懂事,得些慰藉。
可这魏秋子更是个爱闹腾的。
不仅行为举止大大咧咧,而且力气大,嗓门也大。
从小打遍家门口一条街,邻居男孩儿见她都要绕着走,与哥哥仲武两人一言不合就开掐。
魏侃又向来是温和待人,只懂以理循循善诱,不会用威严摆架震慑。
父亲找来儿子谈话,说道手足情深、兄妹和睦,仲武答应得好好的,转过头去就忘光。
母亲倒是切中了点子,知道女儿是因为精力过剩,无处消散,便安排她去学织锦,想磨磨她浮躁的性子。
魏秋子什么人,织锦跟她八竿子打不着一撇的。
她果断拿着交学费用的束脩(十条肉干),去偷偷买了张竹弓。
还把家里的公鸡抱出去斗,接连斗死几只。
斗输了鸡不说,还怪别人的鸡太胖算是作弊,拉着人家扯打起来。
对方是比她整整大上两圈的壮士,被这小姑娘欺负着实有些好笑,那人不悦但也并不计较,还罢了她输的钱。
不过家里的公鸡确实是死了,母鸡还等着生小鸡,她只能卖了支钗,买回几只公鸡来填上。
这些事家里到现在都还不知道,母亲一直以为她认认真真地学织锦、跟新垣家和文家的女儿读书赏花呢。
车里两人的笑声还在持续……
魏仲武这时笑到了尽头,他虽然中气沉猛,但声音过大,很快就耗完了一口气。
而魏秋子走的是另一条保存力量的路子,音量没哥哥大,但延绵不绝,好像都不带换气的。
较量到一半,车外跑来一个家仆,跟随马车一路小跑着朝车窗里传话:“公子,姑娘,主君来话了,还请二位注意声响,切勿吵扰他人。”
“你看!”秋子突然收了笑,冲哥哥喊道:“你的嗓门都传到父亲那车去了。”
“这可怪不得我,是你要比的,你不是要比试么?看你小胳膊细腿的,连笑都笑不过我,还怎么比啊?”
“你等着瞧好了,我若是赢了你——”
“哈!”仲武猛笑一声打断她:“你若是赢了我,我就把我的掠影马送你。”
秋子暗笑一声,掠影是千里良驹,是她二哥哥的宝马。
此番不为别的,就为了他的这句话,也一定要胜他,而后猛点一下头:“你说的,可别反悔。”
“呵,君子一言,驷马难呃——”
马车突然停下,兄妹两人往前一倾,秋子刚要朝车夫发作,便听得外面回报:“公子,姑娘,猎场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