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比内史上林苑的筑台建宫、修观挖池。
九原大青山在此前从未有过大规模的人类活动,自然纯生,风貌原始。
平日里都是散民猎户结伴来此骑马狩猎,直到最近才开始搭了些人为的临时建筑,以帷帐幕帘划区隔挡。
朔风未至,漫山绿植虽有褪色,但还没来得及完全枯黄。
是一种泛着暗黄的枯绿色,尚能得见碧天青山。
视线北移,望向稍远处的山峦,就是大青山北麓的兽林。
山地草原晴空壮阔,草浪一波拱着一波。
偶有嶙峋的怪石冲破山脊,地势绵亘起伏。
玄青帷墙东西蜿蜒数里,将主场包裹在一处高地。
沿墙设高楼鼓台,每隔五十步竖一黑旌旄,上书“天秦”二字,下坠白牦尾以点缀。
旗帜招展,迎风阵阵,风撑开旗面的声音浑厚有力,如张弛充沛的脉搏,闻之使人热血澎湃。
猎场辕门设在干草原上一段缓坡的高处,从此望去,整个主场一览无余。
场中已经备好了席位,侍者谒者往来各处,纷忙有序。
帷墙里,主宾幕帐位于中央,笙瑟乐人静候其外。
又因主人为东,所以准备酒食的庖帐设在整个场地东侧,以示与主家一同待客,不过离主帐稍远。
射场于北侧,古之射义,应将远处要射的目标作为自己人生应该达到的目标。
此次为骑猎,众人皆以北方兽林为目标,所以箭道是南北朝向,站南射北。
西侧一处极缓的平地是厩棚,为这次骑射提供全部马匹,负责管理车马的驺卒会将客人的拉车马解套,再牵引至那里看管。
南侧的帷墙入口两边是观礼高台,可揽尽全场。
帷墙外,骑卫沿着主场外围列队散开,车马绵延,各家仆婢都恭候在主人车驾旁边,等候开门下车。
新垣家的马车刚停稳,车夫还没来得及转身,新垣宁就有些急着要推门出去,母亲一把将她拉回座位。
让她披好兔毛领的茶白袍子,又狠狠瞪了她一眼。
新垣宁轻叹口气,只得将袍子系上,静静等着。
待车夫开门,仆人放好车踏,母女俩才一前一后地下了车。
她下车后的第一眼,就是向前去寻找那位狼裘公子。
前面一辆是父兄共乘的车驾,她哥哥新垣平一身鸦青色的袍子,也是随着父亲刚下车,荡顺了广袖,朝这边瞧来。
她与哥哥对望一眼,有些嫌他碍事地让开目光向前看去。
视线穿过重重家仆,终于见到了那位正在下车的九原君。
新垣宁不自觉地向前走,站到哥哥身边,她知道一会儿定是再要随父兄一同过去问候的。
此刻九原君身上无裘,只穿着苍黑色的束袖锦衣。
正同车舆里的人说话,神情温柔,随后便有人递出那件雍容厚重的黑狼裘。
他笑着道谢接过,宋桓为他披上袍、系好带,而他又朝车门里探身,伸去手。
新垣宁勾头望着,没想到九原君车驾中还有旁人,那先前在西门的时候怎么没有出来相见?
这么想着,只瞧见一只纤白如玉的手缓慢伸出,被他轻轻握住,然后从车里接下一女子。
白裘白袍,裘是狐裘,光泽细腻,袍面像是绮罗,底边绣了银白色的山云纹,暗纹不显眼但又精致秀美,令人无法忽视。
鬓发垂肩,看样式是偏垂坠马髻,身后髻尾系着素色发带,轻轻飘起显得格外雅致。
虽然是最简单端方的发型,也只装饰了单钗,但却因稍稍松散而多了几分柔媚独特。
这从车里出来的人,全身素白,被初冬淡暖的朝阳照映得如仙人一般,而九原君看她的眼神满是宠溺。
新垣宁虽只瞥见她小半个侧颜,但也知道,那就是人们口中的郑姬。
云中居的云娘。
“看吧,我就说今天会见到她。”
魏秋子这丫头不知道什么时候跑到身边,抱着双臂叨叨:“她今天没围面纱,可是要让这些哥哥们大饱眼福了。”
“嗯。”
新垣宁点点头,神情有些失落,看来是自作多情了一番,但心底仍在小小地悸动着。
再看前面那对黑白裘袍的一对璧人,轻言细语了几句,也没像是要在帷墙外多做停留,更没有准备再见过宾客的意思,很快就被谒者领着入场,身后仆婢跟随两列。
接着又有谒者来请新垣郡尉,父亲回头找了眼母亲,让她到自己身畔,而后一家人前前后后地跟随入场,还带了个魏秋子。
……
古时诸侯举行射义,要先行燕礼。
燕礼是君臣之礼,以明君臣之义。
九原的春夏官诸多商讨一番,觉得就封封君的私人宴会行燕礼属僭越。
所以在请示过九原君之后降为了乡饮酒义这种卿、大夫、士一级的礼仪。
当初将离听到这件事的时候,一脸的懵,连连摆手说“你们弄你们弄,我怎样都可以”还有“一切从简”。
而现在看到这种阵势,将离觉得他们没弄明白“一切从简”的意思。
因为山地有坡度,工人们在相对平缓的地方垒土筑台,铺设地板。
这宾客主帐就落在一处五阶的宽阔台面上,目测帐子大概三百个平方左右。
四个方向都设置了出入口,周围幕帘升起,视野开阔,采光充足,席边也都燃了火盆。
宾赞开场老三样,先是感怀过去,颂扬了一下天秦伟业、秦帝功德。
再是歌颂当下无战的太平年景,最后憧憬未来,祝愿天秦国祚绵延。
方才又指引着将离,向西北面的主宾席进献酬酢,喝了好几轮的玄酒,又是升阶又是谦让,才终于在主席坐下。
接着便奏乐,升歌三首,主人献酒,吹笙三首,主人再献酒。
而后帐中鼓瑟,帐外吹笙,交替三首,最后是歌瑟笙磐的大合奏三首……
将离已经有些呆滞……
从一开始的好奇到后来听着听着怀疑人生,思考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上午就这样过去了一半。
再看云娘,依然端庄静默,不过也应该是在发呆的,她身后的木云已经有些瞌睡着点头了。
终于等到一声“乐备”,就算终于结束了一个环节。
像这种正式的筵席,吃喝当然是最次的。
整场酒义以天地日月为原则总纲,按四季四方来行礼朝向。
最主要的就是为了尊崇礼节,显示尊卑长幼,教化民众,推行王制。
座位不是四方正位,主人与宾客象征天地,分坐东南和西北,东北和西南,四角有漆屏作挡。
东南天地之间的盛德仁气最为强盛,主人在待人接物上要突出仁厚德厚的特点。
所以九原君一人独坐东南,宋桓站在后面侍候。
撰,是辅助主人待客的人,坐东北。
这个位子,原本应该按请简上写的那样,坐金风。
而将离直接将云娘送了上去,引得宾客哗然。
现在金风木云分坐在她身后两侧,珠儿在边上。
西北天地之间的尊严之气最盛,与人相交要突出严凝义气。
所以主宾坐西北,而当下的主宾就是七位官员本人。
按官职次序排席,郡尉新垣安和监御史魏侃并坐最前。
介宾,辅助宾客,与众宾坐西南。
此时坐的都是官员家的儿子,按长幼排席。
至于女眷,不与男同帐,在主帐西南方的后侧另开了宾帐女席。
这些人在主帐外见到公子将离牵了一白裘女子入帐,表情都有些变形,虽被典谒劝拦了一下,但将离仍然坚持让女子入席坐东。
待主宾入帐之后看见这女子的正脸,生得这般容貌,且又与九原君同来的还能有谁,大家也都明白了。
七位官员稳重自持,只是相互对视一眼,对云娘有点视而不见。
官家子中已婚青年眼神复杂地打量着云娘,而那些年轻气盛的少年,则是兴奋地议论纷纷,弄得金风木云神情警惕。
云娘表情淡然,之前几番也随了将离一同献饮。
看样子对这些礼节并不陌生,虽然宾客有些犹疑,且对云娘的安之若素颇感意外。
但这筵席以九原君为主,他没有多说,也就没人会蠢到开口去问。
将离当然要说些什么,只是按照流程,先前一直都是宾赞霸着场子,没有机会说明。
几轮往来酬酢的礼节过后,他才深刻认识到什么叫“繁文缛节”。
现在终于在乐声中飨食,大家也可以互相敬酒旅酬,气氛轻松了些。
将离自斟一爵,朝对面的宾客举起,又道了声“诸位”。
那边立时安静下来,全部看向他,看这位行事有点奇特的封君想要说些什么。
“诸位,客套话先前都已讲了许多,此刻便不再冗言,在下只想说明一事,今日骑猎之邀,正如请简上所写,是在下与郑家金风同邀诸位,又得咸阳旨意行事。
“而少年金风本为郑家侍从护卫,这撰席自当由他家主人入座,便是这位郑家夫人,哦,等过了明年春天,就要称为九原夫人了……”
在场的宾客们听到这句,先是集体盯着将离愣住两秒。
在脑中过了一遍这“九原夫人”所代表的含义。
又齐刷刷地看向撰席的云娘,她只是朝着两方宾席微微欠身行礼,目光轻垂,谁也不看。
将离此时瞄她一眼,才感受到旁人说过的云娘身上那股子清高孤傲。
真是从来没表现给自己看过,不禁有些想笑,终于还是忍住了。
魏侃首先开口,这大爷最是和颜悦色,也许是见到九原君带来云娘,就隐隐预感到会有这样一出。
他拱手贺道:“那下官便在此贺喜九原君了,恭祝公子与夫人万事顺遂,举案齐眉。”
这又不是多封闭保守的年代,封君级别的人想娶个妻有什么不行的。
也没那么讲究是闺女还是妇人,主要还看双方意愿。
既然九原君话都已经出口,又有魏侃带头,旁人便纷纷附和。
没有天花乱坠的辞藻,前人说什么,后来的也跟着说齐声说些,都是“贺喜九原君”“恭贺公子”之类。
官员之后是官家子,新垣平嗓音正亮地刚道出“恭贺”二字,就被魏仲武还有其他人纷乱的道贺声盖了过去,这些小伙子也不再以先前随意打量的眼光去看云娘。
虽然出言不齐,但总归都是祝福,将离朝他们一一回礼谢过。
动静传到外面的女席,她们向仆谒打听了一下,才知道这边发生的事情。
本想在帐外道贺,又见主帐那边的人纷纷离席出帐,像是要前往射场,这边便没有再道贺言。
“宁姐姐。”魏秋子有些按捺不住,“射义要开始了,我先过去,去晚了好弓就要被人给挑走了。”
她朝新垣宁扔下这句话就急冲冲地跟着男孩子们往北边射场跑去。
魏家母亲都不知道她还会射箭,今早见女儿这副打扮,也是出乎意料。
魏夫人这会儿疑惑地望着新垣宁,希望女儿的闺蜜多少能给自己一个说法,可这孩子现在看起来有些魂不守舍,连文家小女儿去拉她都没反应。
“宁姐姐……”文纾跪坐在她身边,小声道:“我们也去看看吧,我哥哥他要上场比试呢。”
“我……”
新垣宁脑子里乱嗡嗡的,耳边尽是仆谒传来的那句“九原君要与郑夫人成婚了”。
她前天才自心底燃起的小火苗,现在就被一大桶冷水狠狠浇熄,有些不甘。
为什么……她是个商人家的寡妇……还有个孩子……
“宁姐姐?”
文纾挽起她手臂轻晃两下,新垣宁这才回过神来“嗯”了一声。
“我们走吧。”
新垣宁点点头,与她一道起身往主场北边走去。
在前方黑压压的男子人群中,一下就望见了最前面那扎眼的白裘,正被九原君带进场地南边的观礼台,两人同案而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