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宫的大厅内,忽然一阵寒风吹过,灯台上的蜡烛被吹的忽明忽暗。烛火已弯下了腰,扑棱扑棱即将熄灭。寒风又突然停住了,烛火跳跃了两下,又站直了身体。
杨少卿坐在主位上,下首坐着一个身穿青衣的中年男子。杨少卿看着跳动的烛火,忽然问道:“你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青衣人笑着答道:“你不要管我们做什么,你只需要知道,我们是来帮你的就好了。”杨少卿重重地“哼”了一声,很是不屑。青衣人又道:“你想杀了陈庆之,只有我们能帮你杀了他。”杨少卿用手轻轻抚摸手中的长剑,说道:“我从未想过要杀他。”
青衣人不解杨少卿的意思,还以为他不想与陈庆之决战,忙劝道:“陈庆之是融金会的门主,为恶多断。杨宫主这次杀了他,不仅能为武林除恶,还能让杨宫主你的名声,包括上清宫的地位,都会再上一层楼的。”
杨少卿冷哼一声,道:“为武林除恶?你们打的什么算盘,我虽然不知。但如果说陈庆之是融金会的门主,这种事骗骗三岁的小儿倒还行。”青衣人嘿嘿干笑两声,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杨少卿也不理他,摇了摇头叹道:“我之所以同意你们和他比剑,并不是我一定能战胜他,只是我想和他战一场。胜也好,败也罢,还有这虚名,我从未考虑过。”
青衣人忍不住问道:“那杨宫主有几成胜算?”杨少卿低头深思,过了半响,郑重答道:“三成。”青衣人道:“杨宫主何必妄自菲薄呢?杨宫主这十年,在武林中声名鹊起,出道至今历经一百八十余战,无一败绩,不管是气势还是剑法,都在上升。然而陈庆之十二年来未曾动剑,最后一次在武当山出手,虽侥幸取胜,但却为强敌重伤。他现在不论是气势还是剑法,都在下降。此消彼长,杨宫主虽不敢说必胜,但八成胜算总该有吧。”
杨少卿双手抚摸着手中的宝剑,双目之中满是柔情,道:“我比你更懂剑,所以我比你更明白此战的胜负。”青衣人不死心的问道:“真的就只有三成吗?”
杨少卿闭上眼睛,心中又想起了十五年前的那个傍晚,那个给他带来无尽恐惧的男人和他手中的剑。他的手在忽然又颤抖起来,手中的长剑也嗡嗡作响。
过了良久,杨少卿忽然睁开眼睛,右手紧紧的握住剑柄,颤抖的宝剑也镇定下来。
青衣人忙问道:“你没事吧?”杨少卿并未回答他,而是自言自语道:“别说只有三成,即便明知必死,这一次,我也一定要出剑。”青衣人不解的问道:“你这又是何苦呢?”语气之中似有惋惜之意。杨少卿突然盯着他,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是在利用我。但这些我都不在乎,我唯一想要的就是和陈庆之堂堂正正的一战。哪怕明知是死,也要战上这一场。”
青衣人有些尴尬,他赶忙转移话题,问道:“杨宫主是不是和陈庆之早就就认识?”杨少卿哼了一声,道:“这和你没有关系。”青衣人无奈的问道:“那杨宫主需要我们做什么?”杨少卿道:“我只需要你保证这次的比试尽量公平。”
青衣人看着杨少卿,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一样。他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始终不曾认识这个人,也许是他始终都不了解一个剑客。
青衣人对剑客忽然起了兴趣,便问道:“已经过去十二年了,为何杨宫主还对陈庆之如此忌惮呢?”杨少卿睁开眼睛,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不练剑,自然不知道他的剑法。”青衣人看到杨少卿接他的话了,忙问道:“那他的剑法,究竟高在什么地方?”
杨少卿长舒了一口气,道:“武学一道,最重要的就是天赋。若是没有天赋,很难在这条路上走远,学剑更是如此。如果学其他武学,即便没有天赋,只要筋骨强健,苦练上二十年,终究会有小成。然而对于剑道,若是你没有天赋,纵使你苦练百年,也难入其门。”
青衣人问道:“什么样叫有天赋呢?”杨少卿答道:“如陈庆之、项未平、李青山这般便算有天赋。”青衣人又问道:“那武林中又有多少有天赋的呢?”杨少卿叹道:“有天赋者,十之二三。而能用天赋者,十不存一。”青衣人啊了一声,惊道:“照你这样说,那岂不是大多数人都没有入门吗?”杨少卿道:“不错。”
青衣人问道:“那你看现在华山派的郑子布、泰山派的程潇、平江剑宗的黄啸剑法如何?”杨少卿哼了一声,道:“他们那也叫剑法,狗屁不如。”青衣人道:“我看他们剑法不错,在江湖上也有些声名啊。”杨少卿怒骂道:“不错?不过都是些拾先人牙慧,败坏先辈名声的废物。学了先辈的几招剑法,便觉得自己的天下无敌的蠢材。未有剑仙的气度和剑道,就想别人酒剑随马,快意江湖的笨蛋。”
青衣人听他将名门弟子贬的一文不值,忍不住问道:“照杨宫主这样说,那现在江湖岂不是没有再无入剑道之人了吗?”杨少卿道:“洛阳八卦门的高松,这小子就不错。虽说他父亲稀松平常,但这小子却有几分天赋,再给他三年时间,绝对会名震武林的。至于其他的,我久未远游,也不识几人了。”
青衣人道:“八卦门的绝学不是八卦掌和子午鸳鸯钺吗?这高松怎么练剑倒入了门呢?”杨少卿道:“大道三千,天下殊途而同归,一致而百虑,剑道也是如此。照你这般说,我祖师还是炼丹的,那我岂不是要去学他炼丹了?”
青衣人道:“杨宫主能否说说何为剑道?”杨少卿斜眼睥睨,冷哼一声,道:“你不是练剑之人,说与你听也无妨。”杨少卿顿了顿,接着说道:“每一派,每一家的剑术,都是前人对大道的理解,对剑道的感悟。因前人对道的感悟不同,所创的武学也就有了门派之别。又因他们对道的感悟程度不一,所创的武学也就有了高低之分。前人的对道的领悟虽好,剑法虽高,那也只是前人对道的感悟。后人学了前人的剑术,也只是学了前人的剑招,至于对道的感悟,根本就没有。纵使有几个天赋绝顶之人,能从前人的剑术中,领悟出前人之道来。但想通过剑招来感悟天道,无异于隔靴搔痒,缘木求鱼。更何况,每个人对道的感悟本就不同,你抛弃了自己的道,却强行去参研别人的道,岂不是本末倒置、南辕北辙。就是这样一群人,学了先辈的剑招,便觉得领悟了剑道的精髓,这些人不是废物,是什么?更可笑的是,未学会剑仙的剑术,就像学剑仙的风流,岂不是蠢材?这些人又蠢又笨,还敢自称名家、宗师,简直就是剑道的耻辱、败类。”
青衣人听了他的这番言论,心中震惊,心想:“杨少卿果然不愧是剑道宗师,竟对剑道又如此深的理解。今日听他一番高论,也是受益良多。”但他看着杨少卿越说越气,竟屡爆粗口,心中好笑,又想:“没想到杨少卿这种剑道宗师,竟然骨子里还是个愤青。”
青衣人细思之下,心中还有疑云未决,便问道:“照杨宫主这般说法,那前人创了武学,便限制了后人对道的理解,难道前人不知如此会坑害后人吗?”
杨少卿哼了一声,道:“前人创下剑招,虽不是为了坑害后人,但未必也就存了什么好心。”青衣人问道:“那前人为何要留下剑招?”杨少卿道:“因为他们不仅要赢得生前的名声,还想要赢得身后的名声。谁不想流芳千古,百代敬仰?若是你能留下一套流传千古的绝世剑法,你的名声自然也会流传千古。”
青衣人哦了一声,道:“这些人留下剑法,果然是不怀好意。”杨少卿摇摇头,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前人之所以留下剑术,还是想更多的给后人一些启发,毕竟天道浩渺,想要参悟如何之难啊。前人创术的初衷,也许仅仅是给后人一把钥匙,一把打开天道大门的钥匙。可叹后世学剑之人,皆将钥匙当做大道,尽其一生之功钻研钥匙,而对门后的世界置之不理。真不知是前人创术的悲哀,还是后人学剑的悲哀。”
青衣人叹道:“今日听宫主之言,受益匪浅。只是不知,如何才能参悟大道?”杨少卿道:“大道虽隐,却非无迹可寻。人世间,万事万物皆有其道。天有天道、地有地道、人有人道、剑有剑道,甚至连流水、清风、落花、高山、蝼蚁皆有其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擅长的领域,也就是对这个领域的道,感悟能力比较强。若是在此道上用心钻研,长此以往,必定能明悟此道。一道通,则百道通,天地虽有万物,但道不过一理。明悟之道为体,演化之招为用。体为神,用为术,神存而术尽,则为武道之峰。”
青衣人起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道:“受教了。”他站在原地,叹了一口气,道:“杨宫主所说的境界太过高深,这天下有几人能达到啊?”
杨少卿道:“当今天下,这一代的武学同辈之中,就不下九人到达了这种境界。”青衣人哦了一声,问道:“不知有哪九人?”杨少卿道:“学剑者有四人,练拳者二人,枪者一人,刀者一人,轻功者一人。这练拳的二人分别是少林寺的普凡和崆峒派的皇甫铖,练枪的乃是常山赵家的赵开,练刀之人乃是五虎门的谭清,轻功之人便是燕秋,只可惜他将这道完全融入轻功之中,对武学之事,完全不上心。”
青衣人听他说了练剑之外的五人,但却未提练剑的四人,便问道:“那练剑的四人呢?”杨少卿道:“当世剑法达到这种境界的共有四人,这第一人便是陈庆之。”他叹了一口气,沉声说道道:“我一直知道这个世上有天才,但却从来没想到,能有陈庆之这种天才。我十五年前才刚刚到了去术存意的境界,而他却已经走到了化神为术的地步。他就像为剑道而生一般,任何剑法在他手中都有能化腐朽为神奇的力量。看到他剑法,练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不该学剑。天既然生了陈庆之,为何还要再生我杨少卿。”
杨少卿过了良久,语气一转,略显惋惜,道:“可惜的是,他却始终堪不破情之一关,一生为情所困,剑道之上岂能有情啊。”
青衣人不禁问道:“他既然没堪破情关,那为何还会如此厉害?”
杨少卿叹道:“金无足赤人无完人,谁都有堪不破的东西。更何况,天道也并非一成不变的。天道之上仍有变数,能抓住变数的人,才是最可怕的。而这也正是他最可怕的地方。”
洛阳城陈庆之的新宅前厅内,二人已喝了三坛美酒,都已有些微醉。齐老板的脸红红的、圆圆的,还颇有几分可爱。
齐老板忽然问道:“你和杨少卿决战,能有几成胜算?”陈庆之低下头,沉思一会,答道:“三成。”齐老板微嘲道:“三成?你还真是自信。”陈庆之并未理会他的嘲讽,自顾的喝着酒。
齐老板看陈庆之不搭理自己,凑上前去,问道:“你想知道江湖中人,对这场决战怎么看吗?”陈庆之笑道:“不想。”
齐老板眼睛瞪的老大,一时惊的说不出话来,过了一会才问道:“为什么?你难道不想知道,别人是如何评价你的,如何评价杨少卿的?”陈庆之笑道:“只有不自信的人,才会在乎别人的评价。更何况评价之人尽是些庸人,听与不听又有什么区别。”他放下酒杯,又补充道:“我相信杨少卿也不想知道这些评价。”
齐老板道:“你们练剑之人,还真是自觉清高。”他顿了顿,又道:“既然你不想听,那我就偏说给你听。”陈庆之笑了笑,继续喝着酒,即不理他,也不阻止他。
齐老板接着说道:“武林中人都认为你此战必败无疑,虽然十年前你名扬天下,被誉为年轻一代中剑客第一人,但现在毕竟已经不是十年前了。这十年前来,你消失无踪。项未平也自长安一战之后,一直在昆仑山上闭关未出。天下剑道就变成了,以杨少卿为首的局面。更为难得的是,他剑法高绝,却不慕虚名。十五年前,他第一次出山,便剿灭了中原最大的匪寇。历时两个月,奔袭三千里,至山东济宁府,才将群盗诛杀干净。但他对这个事却只字不提,甚至连门人弟子都不让说起。”他顿了顿,又道:“你说这世上的事也真是奇怪,你越不去说,反而流传越广。杨少卿一直约束门人弟子不许提及,但江湖上反而流传更广。甚至还有人给他编了个歌谣。怎么说的来着,好像是“洛阳城外上清宫,上清宫中杨少卿。仗剑纵横八万里,常胜天下十五冬。”这“常胜天下十五冬”,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像是在问陈庆之问题,但不待陈庆之回答,他又继续说道:“这“常胜天下十五冬。”就是说他十五年之间,未尝一败。其实你也不用担心,这就是夸张的说法,根本就没有十五年。他虽出道至今已经十五年,但中间还有五年时间,他一直闭关,未曾出山。就是在他剿灭匪盗之后,他回到上清宫中,闭关了五年时间。不过啊,他也确实厉害,自从他出关以后,连败一百八十余位江湖高手。其中不乏一些成名多年的前辈高手,像少林派的洪海大师,华山派的齐子墨,敬亭山的诗剑三鬼等等,都败在他的剑下。他这十年之间,不仅剑法、名声,都到达了顶峰。而你呢?你消失了十二年,你的剑十二年之中出过鞘吗?你这十二年之中,剑法有长进吗?此消彼长,对手一直在进步,而你却在退步,所以说,此战你必败无疑。”
陈庆之笑道:“若是照你这么说,我确实必败无疑。”齐老板道:“你败那是肯定的,你能在杨少卿手下保住性命就不错了。”他叹了一口气,又道:“不过这也难,以你现在的名声,杨少卿很难会放过你。更何况,剑法越高的人,越难在他手下活下来。你二人都是用剑的高手,到时肯定会性命相搏。高手相搏,哪里还会留手,不是你死就是他亡了。”
陈庆之的眼神忽然暗淡了,心想:“确实我和杨少卿生死相战,不管是谁败了,都很难活下来。”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谁也改变不了。
齐老板叹道:“若是放在十年前,天下也没人是你的对手。可惜啊,现在这个时候,你就很难有胜算了。”
陈庆之道:“你错了,别说是现在即使在当时,我也不能说是天下无敌,天下最少有八人可与我比肩。”齐老板奇道:“八人?当年还能有八人和你比肩?”陈庆之道:“不错。”齐老板忙问道:“哪八人?”陈庆之道:“光这练剑之人就有三个,上清宫的杨少卿,昆仑派的项未平……”还不待陈庆之说完,齐老板忙打断他,道:“项未平当年不是败在你手上了吗?怎么他也能算一个?”
陈庆之道:“他何曾败给过我,只是他心中有所挂怀,才弃剑认输。更何况,他当年能弃剑认输,这种气魄天下又有几人能做到。只怕过去了十几年了,他心中牵挂一去,他在剑道上,还要有所突破。我们几人中,只有他有如此气度,在剑道上,应该也是他走的最远。”
齐老板心中纳闷,问道:“比不过认输叫气魄?”陈庆之笑道:“你不学剑,自然不懂剑道。”齐老板问道:“剑道?那是什么东西?”
陈庆之的眼中忽然亮了起来,他坚定的说道:“那是练剑之人,一生都在求索的东西。”
齐老板更加疑惑,说道:“你这越说越玄乎,一会是气魄,一会是剑道,一会又是求索,可把人说的迷糊死了。”
陈庆之忽然想起了一个好的比喻,道:“学剑之人对剑道,就像爱财之人对钱一样。只不过剑道是一种,看不见、摸不到的东西,而钱却是有价值的东西。”
齐老板笑道:“你这样一说我就明白了,就像黄河四鬼,还有孙旭一样,他们明知杀不了你,却还要不顾性命,以身犯险。就像学剑之人对于剑道,明知不敌,却不惜一死,只为证心中的剑道。看来项未平能在最后关头弃剑认输,确实是有大气魄。”
陈庆之道:“不错,这就是剑道的魅力。学剑之人,在拿起剑的那一刻,便已经做好了为他而死的准备。这个世上除了剑之外,所有的事物都是身外之物,包括自己的生命。”
齐老板摇摇头,叹道:“学剑之人,果然都是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