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耿恭将窦宪、窦固押至洛阳府后,匆匆回府。沈夜沉沉,寒风侵骨,耿恭一路思念母亲,郁郁累累,愁如江水。想到天地之间,从此一人孤旅,一股哀伤堵在胸口,喘不出气。
刚入府,马福赶前一步接住,道:“我的小主人哇,您这是跑哪儿去了?这么晚了才回来,老爷和大少爷可担心死了,急得团团转啊。府里来了一群人,嚷嚷着说要见您呢。见不着您,他们可是不会回去的!啧啧,小主人,如今您可威风了,您父亲那时也是少年英雄,可与您一比,可就差了十万八千里了……”
马福念念一路叨叨,看这架势,一时还止不住嘴,耿恭习以为常,可听他说到父亲,不禁又是一阵哀伤:“母亲去世了,父亲的死,恐怕永远都是个迷了。唉,为人子,不能报父仇,纵封侯拜相,总是不孝,又有什么意思?”心下怏怏。李敢却瞧在眼里,大声吼道:“马福,闭上你的臭嘴!”
声若雷鸣,吓了马福一跳,他抬头望了望李敢,又瞧了瞧张封,见他们浑身是血,怕将起来,以手加额,惊道:“我的爷,你们两个做什么坏事去了,竟被伤成这样!那个李爷爷,您平常不是说,天下除了小主人,无人打得过您吗?怎么也变成这番模样了?还……”
耿恭有些不耐烦了,打断了马福的话,道:“马福,你在我家多年,我父亲当年丧事,你也是参加了。你告诉我,我父亲究竟是如何死的?”
马福浑身一震,几十年前那一幕浮现在眼前。那时他还年轻,不过马府一仆人。那天,寒风凛冽,草木凄凄,老爷耿况从玉门关遣来快马,说少爷耿广遭匈奴包围,不幸遇难。过得一天,耿广的尸体运了回来,悲伤笼罩在耿府上空,哭声震天动地,明帝带着文武百官,前来悼念耿广。不久,一些闲言碎语传将出来……
耿恭见马福陷入沉思,并不着急,只是紧紧盯着他,等他开口,生怕漏过半个字。可马福半晌不语,李敢等不住了,大声喊道:“马福,你倒是有屁快放啊,憋在边上,出又出不来,可别憋成了内伤!”
马福顿时惊醒过来,忙道:“小主人,当年你父亲战死在玉门关啊,葬礼上,连皇帝都来了呢,那是我第一次见到皇帝呢,那皇帝,长得可真是威风……”
耿恭一脸失望,“哼”了一声,不再理他,踏步走入府内。
耿秉恰从内堂出来,见了耿恭,一把揪住,道:“弟弟,跑哪里去了?”他看到李敢、张封浑身是血的模样,明白几分,不再追问,道:“弟弟,你从疏勒回来,朝武,前来拜访,弟弟随我同去接待。”
耿恭望了望李敢、张封,道:“敢弟、封弟,你们自去休息罢。”他们走后,耿恭一脸悲伤:“哥,我不想去。我想去母亲房中坐坐……”
耿秉搂住耿恭的肩膀,轻声说:“弟弟,婶母去世,我知你悲痛异常。可是,官宦如海,身不由己。权倾则聚,权尽则散,宁可得罪君子,不可得罪小人!你从疏勒归来,举国目你为英雄,以你为荣。今夜前来拜访的,多为附势之徒。你今日不见他们,恐明日满朝皆言你自视功高,狂妄自大,不将他人放在眼内,众口铄金,积毁销骨。那时,就是长一身嘴,也无法说清。”
耿恭昂然道:“哥哥,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耿恭一身正气,只知一心报国,哪有时间管别人说什么呢?”
耿秉摇摇头:“官宦之中,虽无刀枪,却远比战场凶险。弟弟,你也熟读史书,该知晓其中利害!西汉三杰之一的韩信,虏魏、破代、平赵、下燕、定齐、潍水杀龙且,垓下破项羽,大小数百战,无一败绩,奠定我大汉基业。可他狂傲自大,从不将人放眼里,从楚王贬为淮阴侯,仍我行我素。一日访樊哙,竟说,我韩信纵横天下,未想乃与哙等为伍!这话被吕媭听见,遂向吕后散布谗言,说韩信不甘被贬,已有叛相,最终招来杀身之祸!弟弟,既使不为自己,也得为耿家想想!”
耿恭听了,泣道:“哥哥所言,弟岂不知。只是悲痛母亲,心如刀割。哥既如此,弟也不是不识大体的人。”遂红着眼,低首跟在耿秉身后,入内堂去见众宾客。
李敢离开,撇开了张封,来到府门,见马福蹲在地上,他悄悄跟上去,一把掐住马福的后颈,双手用劲,痛得马福哇哇直叫:“哪个王八羔子,如此胆大,敢在老……”李敢大怒,又加了几分劲,马福登时说不住话来,一张老脸憋得通红,脚一蹬,踢掉了一双破皂鞋。李敢哈哈大笑,放开了手,道:“你这多嘴的马福,今番怎么跟乌龟一样,不说话了?”
马福见了,勃然大怒:“黑鬼,你……”却见李敢一双大手又叉了过来,赶忙住嘴,陪笑道:“是李爷啊,我道是谁呢,怪得这么大力气,我的脖子差点被扭断了,怪不得打起仗来,无人敌得过你呢。”
李敢脸一沉道:“老头,少来拍马屁!我告诉你,刚才你骂我便算了,我哥哥问话,为什么不老实回答?哼,快点说,耿恭哥哥的父亲,到底是谁害死的?你要有半句虚言,我拧断你的脖子。”说完,李敢捏紧拳头,在马福面前挥了挥。
马福眼珠一转,从怀里掏出一坛酒,缓缓道:“李爷,这个,很多年了,我老了,记不得了,让我喝两口酒,缓一缓神。”他扯开酒盖,一股清纯的酒香溢出,与一般的烈酒太为不同。马福一仰头,骨碌碌地喝了一大口,一抹嘴巴:“好酒,好酒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