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燕罗来到沈府时,本担心着昨晚之事捅了篓子,沈府要赶他走。但没想到梁管家仿佛压根不知道此事,依旧带着众长工下庄子收租,一如往常,这倒是让燕罗稍感不安。依照沈微漪之前的性子,昨晚受了那么大的委屈,绝不会就此罢休。
果不其然,待这一日的租子收齐将要回城时候,那沈微漪的贴身丫鬟小玉突然来到庄子上,点名要陈庐州再收五户的粮租徒步送回沈府,那自然就是沈微漪吩咐的了。
众人错愕,熟悉沈微漪的梁管家和之前在沈家做过工的劳力都回头盯着燕罗,真不晓得燕罗到底怎么得罪了沈家小姐,居然能让她连续两日下狠手折腾燕罗。不过反观燕罗,没了昨日的冲天怒火,只是冷笑数声,就转身进了庄子默默地扛出来五户的粮租。
虽说这一日多收的粮租比昨天是两倍还多,但此时燕罗心态已完全扭转,恢复了当年每日的体能磨练,顺带运转熟悉刚入门的青丹吐纳法。
就这样过了小半月的时间,庄子上的粮租已经收的差不多了。
这么长时间,沈微漪仿佛紧紧地盯上燕罗,每日都翻着花样折腾,今日给他口粮里下巴豆;或是在他进门的头顶悬上巨石;或是故意挑拨几个护院出手打他;甚至在他的粥里撒上一把绣花针……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测出不穷,若不知知晓她沈家大小姐的身份,任谁都以为她是个歹毒女子。
可燕罗毕竟是一名训练有素的刺客,这没见过世面的女人的手段也没多少威胁,只须稍加留神自然毫无成效。看着自己绞尽脑汁想出的手段不仅不能作弄到燕罗,仿佛连惹怒他的迹象也丝毫没有,沈微漪气得七窍生烟,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下一回的手段就更加刁钻凶狠,势必要找回面子。
这沈微漪盯上了燕罗,倒是便宜了其他长工。若是以往,沈微漪定然要将每个长工都要折腾个差不多才会罢手,那些曾在沈家做过工的汉子,谁没有在沈微漪手下吃过苦头?不过这回燕罗仿佛成功的吸引了沈微漪的全部注意,这来了半个月,他们倒是轻松。
沈府做工,一个月休息一日,这一日陈天佑便带着燕罗出了荆州,寻一片僻静无人烟的树林,指点他盘龙丝的刺杀技巧。
“这些时日,你伪装潜伏虽说做得不错,可依旧存有破绽。”陈天佑待燕罗修习结束后,如是说道。
燕罗听他这么一说,心中将自己这小半月的活动回顾一番,却仍旧不知自己何处做的不妥。
陈天佑也不点明道出,便拄着拐杖回荆州城去了。可进了荆州城,陈天佑也不往铁匠铺方向,而是领着燕罗向荆州最繁华的东市广场走去。
荆州乃大唐武林中心之一,这东市广场自然就是除了剑下楼外,江湖人士聚集最为频繁之处。燕罗自来到荆州之后,不是在沈府做工,便是在铁匠铺中和陈天佑学习冶铁锻造之术,所以东市广场几乎未曾来过,这一回不晓得陈天佑领他来此有何用意。
但大城繁华很快就将燕罗的注意力吸引过去。只见广场一隅人头攒动,里三层外三层的围的水泄不通,不知何事。燕罗快步上前,挤入人群之中,这才看清人圈之中,乃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江湖带着一个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卖艺吆喝。行走江湖缺了盘缠,像这样划地卖艺赚些吆喝钱到处皆有,偶尔也能见到不少深藏不漏的高手。就见这卖艺老头其貌不扬,但拳劲凶狠沉稳,场中连着十块青苔重石,在他手中不费吹灰之力便击碎捏裂。引得全场不住叫好,投进来的赏钱也是源源不断。
陈天佑不知何时也跟上燕罗,看着老者卖艺,轻轻道:“这人二十年前可是名震一方的神拳无敌岳宗阳,没想到这么些年没见,年纪虽大,可一身子外家功夫却只涨不减。”
燕罗惊道:“你认识他?”
陈天佑道:“神拳无敌岳宗阳,当年剿密一战,赤手空拳打退五六个名密宗教徒,虽没有如今东柳西杨名震天下,但也是响当当的人物。”
燕罗印象中,大唐武林之传奇,除了天刺之名外,便是被陈天佑、顾言良反复提及,奠定当今天下武林格局的“剿密之战”,以当日顾言良所述,剿密之战惨烈之极,几乎断绝了武林半数的血脉传承,而能在此一战中扬名立万者,更是一流高手。没想到这看似行将就木的老头,竟有如此来历。
这边燕罗看着岳宗阳卖艺出神,那边陈天佑独自逛了圈东市,最后去了趟酒楼卤味店,提了一坛黄酒,一只白斩鸡,赶在闭市前与燕罗往回赶。
晚饭桌上,陈天佑道:“白日里,我说你这个月潜伏破绽,可曾察觉?”
燕罗这整整一下午,虽在东市游玩,但脑中始终念叨着陈天佑所说的“破绽”,可到现在也没有觉察自己到底何处有何不对。
陈天佑见他没有头绪,只是问道:“我只问你,那神拳无敌岳宗阳,若是在来我铁匠铺定做兵器,你可会觉得他有如此来头?”
燕罗想了想岳宗阳样貌穿着,稀松平常,与寻常庄稼老农没什么区别,若是在其他地方遇见,这是打死他他也不会相信这个老人就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
陈天佑又问道:“既然你不会相信,那今日在东市集上,你有事如何被他所吸引过去?”
燕罗脑轰然一震,似乎领悟到什么蛛丝马迹,但又隐约触不及,只是喃喃道:“刚到东市集上,就见到围观的人多,所以自然就注意到了。”
陈天佑点头道:“没错,正是因为围观注意岳宗阳的人多了,所以你才会注意到他。就算是这岳宗阳平日里样貌打扮再稀松平常,可在东市集的人,看到他的人少之又少,反倒是因为围观的人多,这才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
陈天佑续道:“刺客潜伏,自然也是如此。你这一个月,虽说伪装足以蒙蔽寻常肉眼,可沈微漪却出处与你作对。这沈家大院若是今日的东市集,那你就是岳宗阳,沈微漪就是那围观百姓。注意到你的人,只有沈微漪一人,可在乎沈微漪的人,却不是少数。”
燕罗一拍脑袋,大悟道:“原来是这样,关键不在我,而是在一直盯着我的沈微漪那里。”
“可是,这我有什么办法?”燕罗摊手道,“她处处找我麻烦,我又不能把她灭口了。”
陈天佑缓缓道:“刺客之道,除了刺杀之术、潜伏之术之外,还有一道,则是‘攻心’。”
燕罗似有不解道:“攻心?怎么攻?”
陈天佑道:“古之四大刺客,荆轲刺秦,这攻秦王的心,就是秦王所意图的燕国国土。正因荆轲有燕国地图,才有刺杀秦王的机会。你若能知人攻心,自然能运筹帷幄,掌控大势。”
燕罗抱肘苦思,反问道:“也就是说,我必须攻沈微漪之心,让其为我所用?可这也太难了,我哪知道那家伙有什么软肋。”
“难道别人的死穴也要贴在脑门上给你看吗?”陈天佑点明至此,就不再多言,三两口解决了晚饭,就躺上床睡去了。
第二天燕罗重新去沈府上工时,已不再如之前那样惹不起大不了躲得起,细细盘算着昨日陈天佑对自己的教训,何以攻心。忽的,燕罗一拍脑袋,“哎呀”一声。却惊得其他长工伙伴吓了一跳,齐刷刷地朝他看来。见到众人都在往他,燕罗打了个哈哈,赶忙扛起麻袋向仓库外跑去。
方才燕罗想着如何抓住沈微漪破绽,回顾了这半月,才突然想起那日沈微漪把自己捉弄的杀意大起,若不是荣长松截住自己,沈微漪早就小命不保。细细想来,当时燕罗突然发难出手,沈微漪竟躲过了自己的一击,那一下可是暴露了她的功夫底子,这功夫虽然不值一提,但一个荆州土财主的千金小姐,会上一招半式,倒是件怪事。
正想到这,身后一阵急促的碎步声噼里啪啦地冲了过来,燕罗还没来得及回头,就见一个娇小慌忙的身影从身后窜了上来,向宅子后院跑去。燕罗定睛一看,乃是沈微漪的贴身丫鬟小玉,不知急急忙忙所为何事,他眼珠一转,心生注意,环顾四周没有旁人,便将肩上的麻袋扔到一旁的花丛中掩盖住,借着墙边老树跃上围墙,跟着小玉一路追踪,很快就来到了沈府后院花园中。
只见花园中,四五个护院家丁站成一排,沈微漪一身换做兽皮猎装,略有几分飒爽英姿,站在众人当中一板一眼的练习着一套花哨漂亮的拳法,不时停下来询问几个护院家丁。
“小姐,小姐!”小玉急匆匆的跑来,气喘吁吁道,“小姐,你怎么又来这玩了。你已经旷了好几天的课了,这回连老爷也生气了。”
沈微漪停下架势,不耐烦道:“烦死了,那个教书匠成日唧唧歪歪,耳朵都听得出了老茧,没意思没意思。”
小玉急的双颊通红,道:“小姐,你将来可是江南商会的少夫人,若是肚子里一点墨水也没有,岂不是让冯家人看笑话,丢了我们家的脸。”
“啪”的一声,沈微漪扬手一巴掌把小玉抽的倒退几步,险些摔倒,她双手掐腰,呵斥道:“你算什么,还教训我起来了?!赶紧滚,别烦我!”
小玉抱着红肿的脸颊,泪水在眼眶中不停地打转,却不敢哭出声来,站在那里半天,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沈东生走进后院,见得院中情景,眉头紧皱,训斥道:“微漪,还不去书房!你到底想气走几个先生?”
沈微漪见到父亲,多少还有些收敛气焰,但仍旧扭头道:“不去,听不懂,没意思!”
“没意思?!”沈东生怒火燃起,抬手不停地点着沈微漪的打扮,“你看看你,什么乱七八糟的打扮,大家闺秀就给我有点样子,成日不学无术,专弄这个刀剑拳脚,丢不丢人!”
沈微漪被父亲这么刺激,顿时炸开,反唇相讥:“嫌我丢人别把我嫁给江南商会啊!”
沈东生怒不可遏,扬手就要掌她嘴巴,可沈微漪身子向前一挺,一时间倒是下不去手。沈东生恨恨地放下巴掌,道:“你看看你两个姐姐,嫁了个好人家一辈子吃喝不愁,还给家里赚了那么多银子。能嫁到江南商会当少夫人,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我还指望着你再大发一笔。”
听着沈东生这么说,沈微漪也不知是委屈还是愤怒:“谁稀罕什么少夫人江南商会,谁稀罕什么破银子,做你的清秋大梦去吧!”
她似是哭闹着,将院子周围立着的盆景瓷器兵器架子乒乒乓乓的踢到摔坏,低头掩面向自己的闺房跑去。沈东生望着沈微漪,又回头看着早已不知所措的小仆护院,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来。
趴在屋顶的燕罗看了这么一出,便悄然落下,赶紧回到原先的位置,找回被藏在花丛中的麻袋,向装车的场子跑去。
当晚,燕罗与陈天佑提及了白天所见。陈天佑微微一笑,仿佛自言自语道:“空有江湖梦,奈何富贵身。就怕梦醒时候,还是放不下。”
燕罗听着陈天佑这莫名其妙的一句,不知合意,问道:“这是什么意思?下一步该怎么办?”
陈天佑放下打铁的工具,恍然沧桑:“没想到这沈家小姐,竟和年轻时候的顾言良有几分相似。”
陈天佑长叹一声,指点燕罗道:“日后再与沈微漪有什么过节,若是四周无人,可稍稍给她展示展示你的手段,或有奇效。”